“我知道。”衣着褴褛的苦修士坐到一边的床上：“一种强大而神圣的力量，是天父的众多威能之一，而关于它的另一种说法，我也了解，但是我不想把它复述出来。”
工程师坐直了一点，眼睛也完全睁开了。
“你上过神学院？”
“在我待的那个神学院有这方面的课程，不过教师们认为深入电力学是禁忌，所以讲得比较浅薄。”姆兰加说。
这个时代是堕落的时代，人们已经将科学纳入社会的基石，工业、科技、医疗技术每个月都好像要革新一次，社会上层中信仰虔诚者的比例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随着科学发展，人类可以掌握一切。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是电力的普及。
光明、火焰和雷电是白教的主神所掌握的权柄，凡人破解了雷电的奥秘对白教徒们的冲击史无前例。
亚历山大对姆兰加点了点头：“你怎么看待现有的依靠电力驱动的机械技术？”
“我没什么好说的，电力是神赠予人类的恩祉，但人们自以为能够掌握一切的态度过于轻慢，他们只是发现了它，而不是发明了它，傲慢之罪是七宗罪中最严重的一项。”
姆兰加说到这里，又低头沉默了片刻：“何况人类利用电力技术带来的坏处比好处还多得多。”
“在过去，一个劳动者再怎么艰辛，到了夜晚也该休息，现在每一家工厂都是全天候运转，成千上万的工人在夜晚也不得安眠，那些机器彻夜喧嚣，释放毒气，吞噬了无数生命，它们所在的地方已经与教典中描绘的地狱无异。”
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地下室中央的圆桌边坐下。
“尽管以此为职业，但我理解你的忧虑。”他喘了口气：“我要说的是，如果将我的研究公布，我犯下的罪行会比这些更重。”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但它是我的骄傲和心血，我实在不愿意看到它蒙尘，至少有人知道它也好。”
“既然你学过一点电力学，那我对电磁感应的现象就不再赘述了，如果没有这种现象，电动机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学者在掌握了书本上的一切后，当然会对实际研究这些现象产生好奇，而不是坚持当一名维修工。”
“电力和磁力会互相影响，在我知道这件事后就开始去思索如何利用这个自然规律创造新的事物。”
“我最开始考虑的是发明一种能够不被极端气候干扰的定位机器，以此帮助船只穿过终年盘踞着风暴雷电的海上禁区。罗盘失灵一直以来是攻克这些未知之地的终极难点。”
“在试做了一台样品机后，我开始测试它的性能，结果差劲到了极点。”
“它的原理是模拟正常环境下的磁场，其外壳需要能够感应船只的转向，同时隔绝外界的极端气候带来的磁场波动。简而言之，也就是用内置的模拟自然代替扭曲的不均衡的自然磁场，模拟的部分未必要有多精确，甚至不需要模拟，它的本质就是设立方向标。”
说到这里，亚历山大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的设想是对的，但却粗心地忽略了一个问题。”
“如果它的外壳材料能够隔绝磁场，那么它势必也会影响磁场。我不是说符合理论的材料不存在，我知道世面上有一些奇异的合成材料可能会满足我的需求，但成本也是必须考虑的问题。我并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用于试错，所以我转而寻求另一种办法还原我的设想。”
“磁场是非常敏感的存在，而且在人们眼中，相较于电流之间的影响，磁力的现象更加直观——当两只手各自拿着一块磁石靠近，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感受到磁力。”
“我的新想法是创造两台机器，一台创造不会被风暴干扰的强磁场，另一台负责感受磁场变化。”
“比方说两艘船，其中一艘停靠在安全位置，同时装备发射电磁波的机器，另一艘船则搭载接收设备，在驶入禁区后通过对前者的感应来判断自身方位——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灯塔，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
“然而在这个课题深入了几年后，我发现自己最开始的想法还是太浅薄了。”
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气，他尝试按捺自己的情绪，但姆兰加还是能感受到他在意识到自己的发明重要性那一瞬间的震撼和骄傲。
“只要善于运用，我们可以实现人类文明的飞跃！”
第445章 发展的阻碍
工程师渐入佳境，他声音抬高，上半身挺直，所有肌肉都在配合肺部发力，好将自己的思想传递到眼前这个难得的听众心中，仅有一根蜡烛照明的地下室成了他的演讲台。
“如果电磁波可以穿过海上禁区，那么再将这个距离拉远呢？”
“它是不需要线路的电流。它的传递迅捷无声，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可以一瞬间跨越数个城市，严酷的风雨和坎坷路面不会拖缓它的速度，它的存在远胜这世上最好的信使。”
“人们可以远隔千里直接沟通，而无须借助第三者传递消息，这避免了误差和欺瞒。紧密而频繁的联络也减少了失踪的现象。”
“国王的命令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抵达国内的每一座城市，吏治的效率将前所未有。”
亚历山大用了几秒调整自己的呼吸，眼中的光芒却没有因为这个间隔减弱。
“想象一下吧，我们的社会将因这种新的交流方式变得不同。人们的思想会互相碰撞摩擦，激发出更绚烂的火花，将文明推进至更高的层次！”
“只要这项无线电技术得到普及.”他最后的声音小了许多，也迟疑了许多。
名为姆兰加的夜莺听了之前的发言已经深受震撼，并没有在意到这一点，他诚心诚意地道：“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相信这确乎能造福世人，我想知道它离现世之间还有什么阻碍？因为如果没有阻碍，您看起来是不会这么沮丧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换了一副恭敬的口吻。
姆兰加相信恶魔的看法，他们并没有在亚历山大身上品尝到谎言的气味，而亚历山大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困在自己世界的疯子，他说的话符合条理，并且这种设想的原理符合姆兰加掌握的知识，既然如此，就说明这个“奇迹”极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难道是孔里奥奈？我现在就可以带您离开魏奥底，如果您缺少位高权重的担保人和保护者，我也可以为您做介绍。”
他受到了触动，于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工程师完成那副未来的愿景。
但亚历山大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
“不是这些问题，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去年年末的时候，我的实验遇到了一些困扰。就像之前那样，我做了一些样品机，把它们分开放到城市的不同区域测试，但它们却时灵时不灵。”
“在排除故障可能后，我认为这可能是城市中存在一些干扰源。”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某些工厂内的生产机械，它们会用到强电场去加工矿物素材，但我实在有些不甘心，而且心底还有怀疑的想法。毕竟我制造这些电波发射器的最初目的就是突破自然界营造的强电场，那应该比目前任何人工制造的机器都要强大，如果我没法克服这些人工干扰源，那当然也没法进一步发展这项技术至远程通讯。”
“所以我又尝试了一次，将发射器和接收器安置在一家有着最高级金属加工许可证的工厂附近进行运作，但这次却十分清晰地接受到了讯号。”
“干扰源不是这些工厂，我立刻明白了这一点。于是我去伯达拉比克租了一条船，在上面装了一台电磁波发射器，让驾驶员定期带它沿着运河移动，而我在家里时刻注意讯号消失的时间。”
“我的计划是这样，因为出发的时间和路线基本固定，所以我能对照地图找出干扰源的存在。”
亚历山大忽然暂停了，姆兰加殷切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把这件事说完。
光辉和激情在工程师身上一瞬间消失了，接下来要面对的词汇让他叹了口气，但还是顺应着对方的期许继续下去。
“我的确找到了干扰源，但它们的身份实在出乎意料——那是.我们的教堂。”
姆兰加的其他建议卡死在喉咙里，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工程师。
“你”他迟疑了很久：“我有些没明白。”
亚历山大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副虚弱姿态，看起来十分颓丧：“也许是源于神明的赐福，每一座教堂都在产生着异样的电磁场，它的力量不足以直接干扰到建筑内安装的电力设备，但对于需要承载传递精细信息的电磁波来说，它的影响已经足够大。”
“发射器的电磁波一旦途经教堂，我们发送的信息就会被这种磁场阻隔、扭曲。”
“我对于这种现象难以理解，所以写信给了一位精通神秘学的朋友，询问他教会是否存在一种影响雷电的力量，他的回答是‘奇迹’。”
“教会的奇迹力量能够使磁场转动。”
“我又去问了常为我提供帮助的那位主教有关奇迹的问题，他证实了这一点，并且表示这难以去控制，也劝我不要去考虑如何消除这种力量，因为信徒不该考虑这样的事。呵呵，他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问他，最后还在劝慰我不要为一时的挫折苦恼。”
“奇迹.”亚历山大垂下头，苦涩地念叨着这个词。
姆兰加沉默不语。
教堂当然存在奇迹的力量。
所有教堂在打地基时就已经开始收到赐福仪式的恩惠。工人们将一只代表阳性力量的肥壮公鸡埋在地里，接着用教会调配的圣水搅拌水泥和涂墙的漆料，施工的边界处都撒上盐，避免魔鬼和诅咒趁机介入这神圣之地施加邪恶的影响。
到了要收工的时候，负责它的主教要亲自爬上脚手架，为它的尖顶上伫立的圣十字标志挂上一截橡树枝。
这些准备理所当然对世人是有益的。
但即使是信徒，他们也知道教会的有些做法并非一直正确。
教会的奇迹打断了亚历山大的规划，神职者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这不是他们的错，但如果他们知道了这项技术，姆兰加和亚历山大很难想象教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因为他们自己也想象不到如何正确处理这件事。
魏奥底大大小小的教堂加起来可能近两百座，如果要为他的电磁波发射器构建稳定的交流线路，那么即使进行重新规划，这座城市的教堂也起码要削减三分之一，在那些宗教氛围更浓郁的城市则更盛。
谁都知道教会不可能轻易让步，教堂是教会最宝贵的财产，是神在地上的国，他们几乎不可能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而这还只算是小事，王室一定会很重视这门技术，也许谈判和高额补偿能使他们同意拆除教堂，真正可怕的是神职者们知道自己有着如此重大影响力后发生的事。
神职者难以控制奇迹不去干扰无线电的传播，但选择去干扰就简单得多。
只要稍作思考，就不难预料到教会和政府即将发生的冲突。
教会内部纷繁错杂的派系会达成统一的意见吗？教会是否会因此分裂？又或者教会选择直接打压无线电技术的发展？
无线电交流技术的普及会严重损害教会的利益，而它被埋没则是全人类的损失。
亚历山大是信徒，但也是本国的公民，更是这项技术的开发者，这样的身份让他难以做出抉择。
不过姆兰加已经做出了选择。
长久的沉默之后，夜莺将右手翻转，搁置在膝盖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刚才的热情冷却成冰。
他只有一只手，但要扼死一个不具备超凡力量的成年男人还是很容易，尤其是像亚历山大这样缺乏运动的中年工程师。
“你之前提到过还有其他人盯上了你。”
“是。”工程师回答道。
“我刚刚思考了一番，发现我之前想错了，我以为他们是要危害你，但他们其实是要把你保护起来。”夜莺抬起头，面无表情：“你知道人类现在面对多少种威胁吗？”
“在国内，仅是能对社会造成严重威胁的邪教就超过三十个，末日追寻者、地母教、拜蛇教、炼狱信会、圣杯会、巫魔会还有隐藏在人类之间的嗜血非人，诅咒污染了它们的灵魂，它们中的一部分勉强能够压抑自己的本性，但更多凭借力量在人类社会获得了崇高的地位，而借助表面身份的掩护，它们重新恢复食人的行为。”
他看着吃惊的工程师，轻轻摇头：“你看起来不知道，如果不是教会的存在，它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
“如果你的这项无线电技术得到普及，那么即使是最好的结果，教会也会损失惨重。”
“教堂不止是一座建筑，也是面对诅咒的庇护所，神职者需要在那里创造虔诚的共识，凝聚人心的力量抵挡魔法和诅咒，所以没有任何争斗，只是拆除教堂也是不可原谅的事。”
在姆兰加开口的时候，心中再度响起恶魔的声音：“我应该立刻杀死他，终结这个损害教会利益的可能。”
他恍若未闻，而是继续向亚历山大解释自己接下去所作所为的必要性。
“当正道没落，邪恶必然兴起。”
“何况即时通讯本身也未必是好事。当人们可以随意传递话语，以为自己可以随时改正，他们就不会再谨言慎行，蛊惑人心的异端邪说和谎言会更轻易传播。”
“人天生就喜欢触碰禁忌，而不是接受教条，因此堕落的人会越来越多。”
“所以这其实是一项天生带有原罪的技术，如果坚持推广它，你会被那些邪恶之辈利用，将人类置于险地。”姆兰加完全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看法，语气平静。
亚历山大无力地张了张嘴，接着颓丧地低下头，他没什么可反驳的。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之前也想过”
“抱歉，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我不能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姆兰加从床边站起来，向工程师走去。
听到脚步声，亚历山大悲哀地抬头看着姆兰加，经过之前的铺垫，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我理解，但对无线电技术产生兴趣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在研究它的时候，我和其他学者交流过，许多走在学术前沿的科学家都在思索如何利用电磁场，我是第一个对远程通讯感兴趣的，但他们距离我只差一点好奇心。”
“而在我们的交流中，也许我已经启发他们了。”
“能晚一点是一点。”姆兰加说，他的手伸向工程师的脖子，然而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抱歉，夜莺先生，恐怕你该停手了。”
忽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了夜莺的动作，他转头望去，看见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正从地下室的入口走下来，一只大口径的左轮手枪握在手里，枪口直直指着姆兰加的脸。
这不是孔里奥奈的人。
这个男人微笑着看着他们，指着夜莺的枪口非常稳定，不像他的笑容那样轻浮：“我建议你现在从伊莱文先生的身边走开，你现在只有一只手，别想做我的对手。也不要觉得在这里杀了伊莱文先生，他家里的资料会同步销毁，我知道你不会这种魔法。”
“圣心友爱会？”姆兰加叹了口气，伸出的右手放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他心底反而轻松了许多。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没去找你，是你主动接触我们的监视对象。”男人扬起下巴：“那位警长，你还记得吗？”
姆兰加怔住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