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丽娜问出了芙蕾雅心中最大的疑问。
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却已永远不可能。
脚步声戛然而止,骑士团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面对着那些高举的、闪烁着寒光的刀枪剑戟,卢卡斯横起了手中的剑。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的双目也已失明。
这不过是片刻的垂死挣扎,可卢卡斯,却为了这片刻的喘息之机,毅然举起了剑。
“快走,快!”
※※※※※
瞬间,芙蕾雅的视野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当光明再次降临时,她已身处一个全新的场景。
塞西莉亚蜷缩着蹲在地上,而过去的自己,正用一种淡漠得近乎残忍的眼神俯视着她。
记忆深处的创伤,被血淋淋地剖开,一幕接着一幕,轮番上演。
芙蕾雅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时候。
“都是因为你们!就是因为你们这些魔女,师父才会死的!”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那个想要杀死克劳狄乌斯大人的人,到底是谁?”
想要杀死他的人。
“是你,想要杀死城主大人。而且,差一点就得手了。”
“……”
“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脸面在这里依依不舍?城主大人也希望你离开。趁着他还对你心存慈悲,赶紧滚出地下城吧。”
过去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都化作淬毒的利刃,一刀刀剜着芙蕾雅的心。
我究竟是何等的厚颜无耻,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翻涌的情绪冲破喉咙,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
她浑身颤抖,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
眼前的景象再度被黑暗吞噬,而后切换。
篝火旁,一男一女并肩坐在树桩上。
是城主克劳狄乌斯,和她自己。
“城主大人,您会怜悯那些备受世人欺凌的魔女吗?”
“会。”
“那我第一次来地下城的时候……您当时,也是因为可怜我吗?”
因为我是个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
因为我是个被世人欺凌的可怜魔女。
“城主大人在世时,就是魔女一族的救命恩人。”
“……”
“我听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果是那个时候,说不定,我也曾被城主大人拯救过。”
我算什么东西。
难道就因为一句轻飘飘的“可怜”,他就能豁出性命来救我吗?
她完全无法揣度,他的心中究竟怀着怎样她无法理解的信念。
芙蕾雅如同溺水之人,在名为“为什么”的深海中无力地挣扎,窒息感阵阵袭来。
“如果当时您真的救过我,那我还真是……一直在给您添麻烦呢。”
“是吗。”
“我希望是这样。当然,总给您添麻烦,我也觉得很羞愧。但是……如果十年前,您也是因为可怜我而救了我……比起羞愧,我心里更多的,或许是喜悦。”
喜悦?
我有什么资格感到喜悦?
杀死他的人,到底是谁?
“您还记得我救了您那次吗?那个勇者想要杀您的时候……啊,我、我当然不是想邀功,只是希望您能知道……”
“我知道。我很感激你。”
“……谢谢您。”
过去的自己,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我救了城主大人。
如果不是我,城主大人就不会在这里。
谁救了谁?
如果没有自己,他确实就不会在这里了。
因为他根本不会死。
他会呼吸,会感受,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鲜活地活下去。
视野再次被染成纯黑,场景急转。
崭新的幻境中,一男一女正走在黑暗里。
“城主大人,您对自己的死亡,似乎没有任何感触,对吗?”
她曾以为,他是亡灵,所以对死亡麻木。
多么可笑,多么愚蠢的误解。
“没有感触?我和常人一样,也畏惧死亡。”
倘若生前极度恐惧死亡,那么这份恐惧,便会化为亡灵的本能,残留下来。
对他而言,对死亡的恐惧,或许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烦扰。
所以,即使死后,他依然在畏惧着死亡。
“城主大人,您还记得自己生前是如何死去的吗?”
“不记得。”
如果他记得呢?
“那您知道,自己生前是否害怕死亡吗?”
“世人皆畏死,我又岂能例外。”
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么看我?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
“我至今……仍然憎恨着人类。”
她曾以为,他是死在人类手中的。
对于灭了她全族、又杀死了他的人类,她曾想将他们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然而,她这股杀意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杀死他的或许是人类,但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
视野熄灭,一切都如海市蜃楼般消散。
帝都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箭一样,齐刷刷地射向高处。
断头台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正伸长了脖子,冰冷的铡刀悬于其上。
这是连记忆中都不曾有过的创伤。
不,这不过是罪恶感编织出的虚影罢了。
可即便知道是假的,芙蕾雅的瞳孔依旧剧烈地收缩、颤抖。
“魔女的裙摆就那么香吗!”
“杀了他!砍掉他的脑袋!”
“处死叛徒!下地狱去吧,卢卡斯!”
万人陷入狂热的漩涡,唾沫横飞地嘶吼着,贪婪地渴求着一场血腥的处刑。
卢卡斯失明的双眼,本该什么也映不出来。
本该如此。
可他的视线,却精准无误地钉在了芙蕾雅的身上。
那双灰白色的瞳孔里,凝聚着无尽的憎恨与怨毒,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凌迟。
“我真后悔救你……”
咔嚓!
卢卡斯的头颅滚落在地。
那颗头颅滚得很慢,很慢,最后轻轻碰触到了芙蕾雅的脚尖。
一声不知是痛哭还是嘶吼的悲鸣,从她被死死扼住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脑海中,记忆的碎片疯狂地交织、闪回。
他的脸,他的举动,他的献身。
而在这一切的终点,是无边无际、足以将人溺毙的恐惧。
她曾以为,自己对他怀揣的感情,是缱绻而青涩的、想要告白的恋慕。
原来不是。
那是一种刺痛又撕裂的情感,一种……永远无法宣之于口、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罪。
嗒。
一滴清泪滑落,悬在她的下颌。
如果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一定会无休止地怨恨我、憎恶我吧。
到那时他的处境、周围的气氛、空气的流动、他的反应、他的呼吸……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怕得浑身发抖。
簌簌……
落在她脚边的头颅,血肉迅速腐烂、剥落,在阴冷的风中化为尘埃。
转瞬间,血肉消散,一颗森然白骨的头颅中,幽蓝色的魂火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