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1231节

林延潮这话说完,掌声有些稀落,这不是三元的水平。

他的话显然不如王锡爵说的出彩,但在新进士的眼底,林延潮这番话显然是尊重王锡爵是阁老,是主考官,你风头不能盖过,而且人家定了调子你不能自由发挥,必须补充着讲。

所以新进士纵有些失望,但也是表示可以理解。

更有人揣测,林延潮用实际行动,给他们做了榜样啊,当官最重要的就是永远摆正自己处在哪一个位置。

拜过了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众进士就忙着相互认识,同年序齿了。

林延潮回到座位上,就听王锡爵走来。

林延潮立即相迎,但见王锡爵点点头道:“宗海,方才的话李指的可是张江陵呢?”

林延潮目光一凛,新进士们方才不明白林延潮话中意思,但如王锡爵怎么听不出来。

正如每个官员的开始,都认为自己是好官,每个读书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好人。

是不是好官,是不是好人,是需要考验的,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的。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张居正肯定不算好官。但从林延潮的角度而言,到了他那个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计个人得失,身后荣辱,以天下为己任,不忘了为老百姓做出一番事来,这样就可以算是好官了。

林延潮说这话,当然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怎么说也不明白。

他说的是与王锡爵完全两等不同的角度,两等不同的为官之道。

王锡爵一下子听其声察其心,揣摩出林延潮心意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堂误会了,下官怎么会指张太岳呢?”

王锡爵正色道:“是宗海当初为张江陵之事上谏,天下皆知。眼下时过境迁。张太岳之罪仍未全部赦免,谥号官位都没有恢复。”

“老夫读过你的文章,知道你隐隐主张事功变法的。张太岳因变法而死,眼下朝堂官员无不讳此,不敢轻言新政二字。而你要变法,必定要先恢复张太岳的名位,这或许就是你当初上谏天子的初衷吧!”

林延潮闻言不由心底‘啧啧啧’。

官场上一个个都这么厉害,人老成精,压力真的很大啊!

这一点张居正看到了,数年后天子也是看到了,这几人都是当事者明白不奇怪。

王锡爵这个刚入朝没一年的宰相倒也真具慧眼。

但见王锡爵道:“老夫实言劝你一句,你的事功若是修修补补,堵个窟窿,那么没有人会反对你,以老夫所观,以你之才具,不出数年当可入阁拜相,若你欲效仿张江陵,那趁早打消此打算,否则第一个容不得你的……”

一千二十五章 万历十四年的几件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话停住了,但任谁都知王锡爵话里所指的人是谁。

不用说的再明白了。

林延潮揣摩王锡爵这时候与自己说这番话,到底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另一番警告呢?

林延潮不得而知,但他绝不会给王锡爵兜底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阁老怎么会以为下官上谏,有如此深意呢?下官记得当初张江陵论罪,不少官员不怕当干系出面援护。其中就有海刚峰,当年张太岳在位十年,海刚峰在家闲居十年,但他尤能上书道,张太岳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还有邹南皋被杖几乎身死,仍言张太岳功在社稷,过在身家。”

“连中堂也上书回护,下官记得阁老在奏章里直言,张太岳其相业亦为可观。”

王锡爵点点头道:“不错,老夫确实有提这么一句。”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所举海刚锋,邹南皋,中堂都是张太岳在位时,深得罪其人,但张太岳病逝后,却无不上书回护。那下官上谏是为张太岳在时受过恩遇吗?也不曾,下官仕官时,被张太岳两贬两落,下官何尝没有恨过张太岳?若是下官赞成他新政之事,何不当时从之,反而到了现在自作主张呢?”

“下官并非欲多事之人,当初只是出于与中堂一样的念头而已,不忍张太岳身后凄凉,除此之外,并没有他见。至于阁老所言入阁拜相,下官不过二十五岁,论沉着稳重,怎可与当朝诸公并论,阁老方才之言实在太高看下官了,下官实不敢有此奢望。”

林延潮说的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王锡爵闻言不置可否,这时又两名官员来敬酒,王锡爵遥遥举杯后,又对林延潮道:“那就当老夫一时失言,宗海不要放在心上。”

林延潮笑着道:“这是中堂对下官的爱护,下官感激还来不及呢。”

王锡爵点点头,当下不说话了。

而堂上众官员,新进士们,见林延潮与王锡爵说了好一阵话,都是不由好奇二人方才所谈。

这时但见礼部尚书沈鲤这时行来向王锡爵,林延潮道:“两位总裁方才议论什么?不知沈某可否洗耳恭听呢?”

王锡爵则是道:“我方才与林学士商议今科会试之事,以往朱卷墨卷礼部勘磨时,两卷不曾核对,怕有疏忽。从下一科起,应是从后年乡试起,内阁打算奏明天子礼部勘磨时,必加上朱卷墨卷核对一项!”

王锡爵说完,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表情十分的平静。

沈鲤目光略有所思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先礼部勘磨只交朱卷,不缴墨卷,确实有弊病在其中,阁老如此主张,实是令鲤佩服之至。”

王锡爵摆摆手道:“仲化兄,你我多年相交就不要戴高帽了。”

然后王锡爵又看向林延潮道:“内阁昨日票拟,由你与礼部朱侍郎二人为庶吉士教习师,旨意方才下达已是到六科,老夫提前先恭贺宗海了。”

林延潮笑着谦虚道:“下官才疏识浅,以后还请中堂,大宗伯指教。”

沈鲤道:“说到此事,言官上奏每科所取庶吉士选数留数具不必多,陛下命礼部部议,不知内阁有何示下?”

林延潮心想,言官真是管的太宽了,竟要控制起庶吉士的人数,以及留馆翰林的多少。

王锡爵看向林延潮问道:“宗海,如何看的?”

林延潮道:“下官以为翰林乃储相,不入翰林,不得拜内阁大学士。内阁大学士乃宰相,政府中枢,必得其人不可,若是减少庶吉士人选,可能会有遗珠之憾。”

沈鲤道:“那么宗海的意思是反对了?”

林延潮道:“下官以为朝廷当多重用循吏,有足够治理一方经验的大臣,若朝廷肯放宽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标准,那么庶常多少倒在其次。”

非翰林不入内阁,大明律里从没有说这一条,但这不成文的规矩,反而比写进大明律里更有用。

林延潮若是普通翰林,说这一句话,肯定是得罪人了。但他本身就是翰林学士,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显然不是,他讲这一句话在沈鲤,王锡爵眼底就是切实敢言了。

这场议论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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