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1349节

林延潮拍了拍于慎行的肩膀道:“可远兄,元辅于此事早有定见,这是我等不能争的。”

于慎行摇了摇头道:“宗海,朝廷取士乃至公至正之道,此乃于某职责所在,于某不是不喜元辅越过我指定考官人选,而是这黄洪宪并非堪任之选,由他来出任主考官,这一次顺天乡试必然出事。”

林延潮好言安慰了于慎行一番。

林延潮回衙门后,当即亲自草拟准备要在天理报上发表的祭奠海瑞的文章。

林延潮推去了一切公事,连饭也不吃,在衙门里坐着连写,他已是许久没有亲自写文了,初时动笔微微有些生疏,但越写越是畅快。

写文章才是自己本行,现在笔下一动,仿佛见了老朋友,又如同饮了醇酒的感觉。

三篇写就后,林延潮当即卷了文章赶往申时行府上。

轿子在夜色之中前行,京城退去了白日的繁华,归于夜晚的平静。

虽说街道左右的店铺都已收摊,但路上还是有不少的行人匆匆的赶路。

大轿前方的轿夫,下人喝道前行,左右百姓以及卑微的官员,纷纷避道立在一旁。

林延潮偶尔掀开轿帘,朝街边望去,但见路上的行人眼中满是敬畏,羡慕之色。

林延潮放下轿帘,默然坐着,心底已是有了决定。

“好文章!”

一盏灯下,申时行戴着铜制的西洋眼镜,对着林延潮的文章由衷赞道。

“宗海可知道京城里哪位官员的手稿最贵?”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连忙道:“当然是恩师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不要奉承我,前几日用懋他们去了京城里‘问宣斋’给老夫带回来一份你的手迹,是你当年为翰林时抄录的手稿,据说是由前掌院陈思育的后人卖出的。”

“你可知卖作多少价钱?这样一片纸,足足作价十五两纹银!”

林延潮闻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辞官不做了,卖字为生?可是我的字写的不过平平而已,是了,这就是所谓的名气加成吧。

“这还只是一般的手稿,若是如漕弊论这样的文章,那是可以值得百金的,”申时行调侃了几句,然后他笑容一敛道:“你这么迟了来找老夫,不是为了拿这几篇文章给老夫看的吧,说说有什么事?”

“是,恩师,学生确有事禀告,”林延潮当即道,“是有关顾宪成找学生一并弹劾张鲸之事。”

第三卷 一千九十二章 托付(第二更)

申府上下都掌上了灯。

这方圆数里的屋舍大厦,远远望去金碧辉煌。

这是京城夜中一景,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一座大宅院可谓是人人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所以只能成为了宰相居所。

在偌大申府的某间屋舍里,申时行与林延潮对坐在炕上。

屋子角落里的翡翠白玉凤嘴熏炉正吐着熏香。

申时行拿起他面前青花莲瓣纹莲子茶盅,在手中摩挲了一会道了一句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林延潮听了这句诗,不知申时行言下之意。

但见申时行道:“宗海,八年前你与叔时一并进士及第上金銮殿时,老夫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诗,当时你年不过十九,叔时也不过三十,正所谓年少得志。”

“看见你们二人,老夫也想起二十九岁那年中状元时上殿面见世宗皇帝的情景。就在那时我们有了师生缘分,在众多门生之中,你与叔时是老夫最看重的二人。”

林延潮垂头道:“学生多谢恩师赏识。”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信你这句话乃肺腑之言,你的老师与老夫是同年,当初你以年家子的身份来府上拜见老夫时,老夫当时觉得你不过是普通年少得志的举人罢了,但是后来你数度来府上与老夫相谈,老夫才意识到你并非文章写得好而已。”

“恩师谬赞了。”林延潮心想,申时行这时候提及往事,是在打感情牌吗?

申时行道:“你的老师是个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你……青出于蓝。老夫不欲当面对你有赞誉之词,所以不多说了。至于叔时的才具并非在你之下,他志存高远,不媚俗流,与你一般都是可以治世之能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叹道:“他是无锡人,算是老夫半个老乡,数年前老夫为湿疹所苦,他为老夫寻医问药求之,老夫甚是感动,他回乡之时,屡次写信问询老夫近况,推崇老夫为陶渊明,谢安一般的人物,并与老夫讨论诗词书法,老夫当时视他如同自家子侄一般,但今日听你之言,老夫对他十分失望。”

“宗海,切记与此人交可以顺,不可以逆。”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顿时佩服,一句可以顺,不可以逆,道尽了顾宪成这个人的性格。与他交好时,是可以为你掏心掏肺的,但一旦逆他的意思,人家立即翻脸不认人,当初的交情全部白搭。

“为官既要以苍生为重,但也一定要有人情味,叔时就是人情味太少了。”申时行叹道。

“恩师,叔时也只是一时看不惯张鲸,对于恩师他素来一贯是尊敬的。”

“尊敬?”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他明知老夫不喜欢邹元标,但与他私下多有往来,并互称君子,这是尊敬?”

林延潮心底恍然,原来是这点。

邹元标当初将申时行的女儿亲家徐学谟弹劾罢官,所以申时行一直整他。

但顾宪成明知这一点,却与邹元标私下往来,还尊其为君子。如果邹元标是君子,那么申时行不就是小人了吗?

林延潮道:“叔时,也是一时不慎吧。恩师,看在我的份上,恳请你饶过叔时这一次。”

“这时你还替他求情?其实当日你从我府上走后,叔时去见了你,老夫后来从顾叔时声旁之人的口中得了消息……这几日老夫一直等着你上门禀告,今日终于等得你来,老夫甚是欣慰。”

林延潮闻言一愕。

申时行已是起身。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早知道叔时不是恩师的对手,今日来相告,既是因恩师对学生的多年栽培之恩,也因当年学生下诏狱时,是叔时全力维护,极力相救。这恩情学生不能不还。”

申时行笑道:“你如此维护他,是担心老夫出手整治顾叔时之时,他就知道你向老夫告密吧?”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恩师,学生并无此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不过你放心,老夫不会先出手整治叔时的,弹劾张鲸之事并非眼前看起来如此简单。”

林延潮问道:“恩师的意思是叔时背后还另外有人?”

“当然,权珰在宫中盘踞深固,非同类相戕,必难芟剪,如宪宗朝汪直,尚铭挤之;武宗朝刘瑾,则张永殪之,我等外廷儒臣,安能与鱼、程、仇、田争胜负也?顾叔时,若没人撑腰怎会生弹劾张鲸,他又不是那等死劾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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