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46节

脸皮真厚啊……刘世让暗叹一声,正色道:“明日议事,行招抚事,今日县公宴席间……有意输马邑粮草?”

“朔州苦寒,又遭突厥劫掠,百姓多有东迁。”李善笑吟吟道:“既然苑君璋来投,那朔州军民亦为大唐子民,如何忍见其空腹守边?”

刘世让眉头紧锁,“陛下可是授苑君璋朔州都督?”

之前高满政投唐,爵封国公,授朔州都督,这是应有之义,刘世让猜到也正常,李善微微点头承认。

“苑君璋其人,首鼠两端,今岁投唐,明岁突厥来犯,必然复叛。”刘世让盯着李善的双眼,“县公不怕明岁苑君璋叛乱,连累自身吗?”

刘世让虽然不擅权谋,但不傻,朔州局势看的清楚,苑君璋的德行看的清楚,更在长时间的观察后看清楚,招抚苑君璋一事,李善才是主导者。

若是明年苑君璋叛离,李善是肯定要背上责任的。

崔信倒是听李善提过一次,笑着说:“怀仁如何不知苑君璋品行,若是马邑投唐,必……”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崔信的话。

李善饶有兴致的观察面前的老者,如今的刘世让还有闲情雅致关心这些事吗?

好一会儿后,李善才淡然道:“多谢刘公提醒,不过,此关乎大势。”

第425章 幺蛾子终于来了

马邑城外,一座木台正在搭建,上有横梁框架,下有毛毯相铺,杜晓正忙着让穿盔带甲的亲卫充当仪卫手持长戈在各处肃立,崔信也忙着指点各处安置,虽然简陋,但却也不能太过寒酸。

接过水囊灌了几口,崔信摸了摸喉咙,忙了好久,嗓子都有些哑了,他随手将水囊递回去,瞄了眼问:“你是朱家沟族人?”

朱八恭敬的答道:“是,小人郎君亲卫。”

“跟了他多久了?”

“郎君落脚朱家沟,小人即为郎君随从,后随去山东。”朱八轻声道:“郎君仁义,门人无不效死。”

崔信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听闻怀仁之母朱姓?”

“是。”朱八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很清楚朱氏与朱家沟族人之间必有渊源。

刘世让脚步匆匆而来,时而抬头望天,“只怕午后有雪。”

崔信也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不见天日,气氛颇为压抑。

定于今日午时行招抚事,两边一早就开始了细节的谈判,刘世让是没资格掺和进去,而崔信是懒得掺和进去……苑君璋更加确定,主事人就是李善。

正迟疑要不要让人去催一催,一旁的朱八指着城门处,“来了。”

崔信一眼就看见那位身穿青衫的青年,身材挺拔,举止从容,踱步间有鹤立鸡群之相。

刘世让的视线也落在李善的身上,突然侧头看了眼崔信,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崔信知道刘世让想问什么,这个问题他昨日也问过李善……何为大势?

对于刘世让,李善毫无顾忌,但对于崔信……哎,颇为忌惮,哪个女婿遇见宠女狂魔版本的岳父能不心虚?

李善当然知道,明岁突厥来袭,苑君璋说不定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举城而降……这的确会连累到李善。

但更要看到,一旦苑君璋献上降表,就意味着这股势力的政治派别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要知道苑君璋曾是刘武周的部将,更是刘武周的妹夫,之前李渊几度招抚,苑君璋几度坚拒,屡屡攻伐代州……此番投唐,就算明岁再叛,突厥还能毫无顾忌的信任苑君璋吗?

就算苑君璋明年再投突厥,也应该心里有数,靠突厥是靠不住的,自己处境艰难的时候,李唐有可能相援,而突厥不会。

这是分化之策,也是摆在太阳之下的阳谋,只要苑君璋投唐,他和突厥之间必起间隙……为此付出一些粮草、军械,是值得的。

而且,苑君璋麾下,尽是汉儿,他们原来没得选,或者不需要选,但如今必须选,也有的选……经历了这一切,难道他们心甘情愿的给突厥当狗?

多少士卒逃往关内,这是人心所向,这是大势所趋,这是苑君璋一人难以阻止的大势。

想起昨晚李善尽述大势时的从容自信,崔信心中有古怪的感触,这位可真不像个尚未加冠的青年,倒是像看破世事,阅尽红尘的老者。

刘世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紧走几步上前,“谈妥了?”

不能怪刘世让啊,招抚成败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朝中对他的处置,很大程度要考虑这位代县令的说法。

崔信就比较撑得住,老神在在的站在那,等着李善过去。

李善果然一直走到崔信身边才开口,“进献良驹,降表入京,代州筹集粮草输马邑,调集一批军械……但只能是守城军械。”

“降表呢?”

李善从袖子里取出降表递了过去,心想这次谈判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很磨人……苑君璋估摸着是真的撑不住了,至少在朔州撑不住,言语间几次提及云州,可惜突厥需要苑君璋守住马邑这个重要的军事据点。

降表是必然的,进献良驹是李善额外提出的,而且他还影影绰绰的提及……代州也缺马啊!

苑君璋是咬着牙应下的,进献良驹五百匹,额外再给李善送百匹良驹,而李善许诺,招抚事毕后,立即从代州先行调集一批粮草过来应急。

“时辰差不多了。”李善笑道:“礼仪诸事,还请崔舍人主持。”

对于这种典礼,李善从前世就没什么兴趣,站在侧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很不安稳,总惦记着……李善侧头看了眼刘世让,你到底来马邑干嘛的,昨晚是最后的机会,居然还没逃?

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宁可被朝中问罪,说不定下狱论死,都不肯投突厥……李善知道,所谓的民族意识其实一直到明末才出现萌芽,清末民国才正式形成。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崔信整理衣冠,郑重其事的举步上台,手中端着国公爵服、免死铁劵,对面的苑君璋正躬身行礼,双手平捧着一份降表。

李善又打了个哈欠,耳边的号角声持续不决,真是好大的肺活量。

就在此时,躬身的苑君璋浑身一震,侧头看去,猛地直起了身子,脸上满是惊惶。

李善也察觉到不对劲,两步窜上木台,登高眺望,远处黑压压一片,数百骑兵疾驰而来,最前方的骑兵手持牛角,号角声连绵不绝。

“是突厥!”王君昊低吼了声。

外围观礼的士卒尽皆散开,突厥兵光明正大的一路向木台方向驰来,反应最快的杜晓和阚棱召集亲卫,守在木台周边。

杜晓从搭建的人梯上跳下,低声道:“约莫五百骑,远处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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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李善反而镇定下来,心想之前就觉得此行不可能那么顺利……好吧,幺蛾子总算出现了!

不可能那么巧,自己昨日抵达马邑,突厥今天就到了……寒冬腊月,突厥人不老老实实熬冬,突然出兵至马邑,必然是得到了苑君璋投唐的确切消息后来搅局的!

谁干的?

最有嫌疑的莫过于刘世让……李善、崔信的视线都落在了这个老人的身上。

沉闷的马蹄声没有停歇,突厥骑兵也没有径直杀到木台,而是划出一个弧度,横向停留在木台外百步的地方,只有一个骑兵趋马加速,向木台冲来。

“不许放箭。”李善喝道。

这时候放箭,无异于宣战……对方单骑而来,自然不会是宣战。

李善一把将崔信拽过来,拖到盾牌之后,视线一直盯着那个骑兵。

只见那个突厥人放缓马速,弯弓搭箭,嗖的一声,长箭正正钉在木台上的桌案上,力道极大,居然将崔信放下的木盘撞翻,国公爵服、铁劵散落在台上。

“艹!”李善怒喝一声,“王君昊!”

亲卫之中,王君昊骑射最精……此行招抚苑君璋,突厥来搅局,若是失了锐气,只怕难以生返雁门。

王君昊刚翻身上马,却见一匹青马已然出列,几个呼吸间已然窜出好远,骑士厉喝一声,利箭划破长空,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向突厥骑兵。

有一瞬间的寂静,之后是满场哄然,那支长箭不偏不倚,正好将突厥骑兵头上的皮帽射飞。

如此神射,惊世骇俗,更难得的是对尺度的把握,对方射翻木盘,此人射落其帽,不伤其分毫,却以牙还牙,大涨士气。

崔信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而是……他转头看了眼也有点尴尬的李善,居然是刘世让!

第426章 一见如故

射飞皮帽而不伤人分毫,如此神射,即使是长于射术的突厥人中也非常少见,突厥骑兵中一位中年人出列,指着手持大弓凛然而视的刘世让,“此人便是刘世让。”

“数月前便是他在雁门关?”一位突厥青年笑着说:“听闻去岁河东,也是他……”

中年人脸色有点难看,哼了声,“你又不是不知,咄苾掠我部族!”

青年人叹道:“若不是什钵苾回返,只怕其状更嚣。”

咄苾是如今东突厥之主颉利可汗的名字,什钵苾指的是如今和颉利可汗相争的突利可汗。

数百突厥骑兵来犯,刘世让阵前互射,彰显军威,趋马回返,亲卫中不少人以刀击盾,以金戈之声为贺。

崔信看了眼保持沉默的李善,举起腰间佩剑击在盾上……李善眼皮子动了动,但还是一声不吭。

从本质上来说,李善从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虽然刘世让阵前神射,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没有暗通突厥。

但疑惑依旧在李善脑海中盘桓,圣人下令招抚苑君璋,崔信一路都没有耽搁,抵达雁门的第三日自己启程来马邑,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不可能是巧合,从没听说过突厥会在寒冬腊月之时出兵,更不可能来刚刚被他们洗劫过一遍的马邑,必然是得准确情报,才会突然出现,为的就是阻止苑君璋投唐。

苑君璋多年依附突厥,虽然唐使在场,但还是迅速前去拜会,李善看着这一幕,眼角余光扫了扫刘世让……崔信正握着那老货的手多加抚慰。

突厥从哪儿来的情报?

招抚苑君璋一事,河东知道的人不会很多,李道玄、薛忠等人不可能,李神符、李高迁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们事先可不知道刘世让会来马邑,暗通突厥将自己和崔信陷在马邑?

这种可能性不大。

李善想来想去,还是刘世让最有可能,他低声问:“从云州南下至马邑,快马奔驰……来得及吗?”

一旁的杜晓迟疑了下,“若是昨日送信,今日应该能抵达。”

李善握着佩刀的手紧了紧,低声吩咐:“让范十一亲自去,盯住刘世让!”

范十一军中斥候出身,身上又有望远镜这种时代神器,盯住刘世让并不难。

“馆陶县公,崔公。”苑君璋快马而来,奔到近处下马,“突厥……欲与唐使一叙。”

杜晓附耳道:“理应不会有突厥大军。”

李善点点头,这个道理他也懂,突厥此来是为了阻止苑君璋投唐,无需在寒冬腊月发大军。

远远看见突厥骑兵已然退远,只留下了十余骑,李善微微点头,翻身上马,侧头看了眼,突然道:“刘公一并前去。”

崔信赞赏的点点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哎,崔信真是不了解自己这位未来快婿……李善现在更加怀疑刘世让,如何敢让其留下。

刘世让在代州、朔州旧部甚多,如果昨日抵达马邑,找机会将消息送出去,如果这股突厥骑兵是从云州南下,的确是赶得及的……李善想了想去,只有这种可能性。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如果另有人暗通突厥,今日突厥骑兵突然出现,刘世让试图以此洗刷身上的嫌疑。

李善脑子有点乱,会是李神符、李高迁吗?

他们的确有这个动机。

但当日自己是启程时候才宣布刘世让随行的,之后李道玄就接管了雁门关,断绝出入,李神符、李高迁怎么送信的?

从代州去云州,并不是只有雁门关一条路,山间总是有小道的……但不可能携带马匹,走到云州去报信,来得及吗?

想来想去,还是刘世让的嫌疑最大啊。

放缓马速,李善眯着眼打量对面两人,一位略为年长,肤色黝黑,嘴角挂着笑意,另一位略为年轻,眉毛上挑,正盯着适才大发神威的刘世让。

“不知是哪位贵人?”李善笑着拱手,“还请苑公代为引荐。”

听见“苑公”一词,而不是“芮国公”,苑君璋大感李善厚道,介绍道:“这位……”

突厥中年人笑着打断,自我介绍道:“汉人称某为郁射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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