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2节

  宫中太监何鼎怒斥两个外戚敢带皇帝的冠带,欲锤死张皇后的两个弟弟,孝宗闻讯居然将何鼎下狱,而后张皇后白纸冤杀了太监何鼎。

  再看李太后,为自己亲爹,扭扭捏捏的要了四千两银子,事后一看情况不对,立刻罚没,换了个名头赏赐下去的这个行为,和张皇后的行为一比,足以称之为贤了。

  张太后、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在嘉靖皇帝旁支入大宗后,都没讨到好出去,张太后两个弟弟直接被嘉靖给砍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世庙初立,大礼议,是以稳固皇权为动机和契机进行斗争,最终则是君臣同心,更新气象,朝廷政令为主、地方为辅的变革,尝试进行了以赋役变革为中心的变革,逐渐汇成改革浪潮,而后,也在斗争中逐渐消亡。”

  张居正在讲到嘉靖前中后期的改革时,是以张璁、桂萼提纲挈领的‘大礼新贵’开始说起,在嘉靖初年,一系列的改革的成果,可谓是振奋人心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有志之士无不欢欣鼓舞。

  嘉靖初年的新政包括但不仅限于:整顿都察院、革除镇守中官、革除外戚世封、裁减宗室禄米、各地方一条鞭法等等。

  但是随着张璁因病垂重而去职,首辅变成了夏言、严嵩、徐阶之后,变革的成果在一次次北虏南下、东南倭患四起之中消耗殆尽,天下疲惫。

  嘉靖皇帝也逐渐失去了当初的锐气。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御门听政,臣之新政,陛下耳闻目睹,不过四个字,富国强兵而已。不过是有了矛盾说之后,臣对臣的新政进行了考量,正如臣所言,权力自上而下,权力亦自下而上,新政需要自上而下,亦需要自下而上。”

  “臣略有所得,也在践履之实中一点点的改正过去的错谬之处。”

  “说易行难,先生,辛苦了。”朱翊钧是看着张居正如何变法,这个过程艰难,但是极为坚定,说起来就富国强兵四个字,但张居正做了多少的事儿,才让事情一点点的向前推进?

  朱翊钧和张居正对国事进行了一番沟通,而后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在习武之后,李太后考校了小皇帝今日的功课,殷正茂、凌云翼两个人选上,李太后也做出了她的判断。

  李太后慢条斯理的说道:“殷正茂也好,凌云翼也罢,亦或者是潘季驯,都是张先生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咱们大明的臣子,我就不喜张先生弄那个六色牌,都是大明的臣子,分什么党分什么派呢,谁好用,就用,谁不好用,就罢黜便是。”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打算讲一讲这朝中结党的必然,从两个方面去谈,从形而上认知到形而下信实去解释,他开口说道:“娘亲,这…”

  李太后立刻伸手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皇帝就不必讲大道理了,什么事物发展的必然啊,什么矛与盾,皇帝说这些,娘亲又听不懂。”

  “皇帝和张先生学来了不少的道理,娘亲知道伱学业有成,就不必跟娘亲说了。”

  “只要张先生不更进一步,僭越神器,你们愿意做什么做什么,无需再问娘亲意见。”

  “打住,打住!”

  李太后直接把口齿伶俐的小皇帝给封印了,讲什么大道理!

  她不爱听!

  你小皇帝处置有度,你就处置,她李太后也不恋权,就是起到一个兜底的作用,她的作用就是看着张居正,不让张居正学了高拱拔皇帝獠牙就是。

  “娘亲啊,这半年过得很是轻松,就看看孩子,也落得个清闲,你们朝里的那些事儿,明争暗斗的事儿,娘亲也不感兴趣。”李太后看向了五岁的朱翊镠就是眉头紧皱,一时没看,这小娃娃又刨沙坑去了。

  李太后的轻松得益于小皇帝的成长,小皇帝越来越有人君风度,李太后就越是恬静。

  她本身能做的也不多,她出身贫寒,也没什么本家助益,本家那些亲戚除了要钱,别的也不会,小皇帝逐渐长大,李太后的日子不用那般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了。

  “娘亲,天恒变…”朱翊钧还是想讲一讲他今天的见闻,说一说强化过的张居正,在变法和新政上的一些新的见解,尤其是权力自上而下而自下而上的重要意义。

  李太后站起来把朱翊镠从沙坑里拉出来,指着武功房的靶说道:“去玩!快去玩!哪怕去射箭!或者去宝岐司,去去去。”

  “是。”朱翊钧只好答应,李太后现在厌学了,朱翊钧讲,李太后也听不进去。

  在前往宝岐司的路上,朱翊钧跟张宏说道:“张大伴啊,咱们元辅先生,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具体厉害在哪里,朕跟你详细说说。”

  张宏呆滞了一下说道:“臣愚钝,臣还在读儒学,陛下和张先生的奏对,略显复杂了,夫子说有教无类,夫子也说因材施教,臣还是把儒学读完,陛下再跟臣讲,要不然,臣也听不懂不是?”

  张宏读书少,比冯保读书还少,他现在每天都趁着讲筵恶补儒家经典,矛盾说对他而言,太过复杂了。

  “冯大伴,朕跟你讲讲。”朱翊钧一想,张宏可能听不明白。

  冯保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陛下太抬举臣了,臣也听不明白啊,臣能把经典搞明白,再读点史,骂骂不恭顺的大臣,已经是臣极尽所能了。”

  相比较更复杂的矛盾说和公私论,那些个咬文嚼字的儒家经典,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矛盾说公私论,那是陛下和元辅研究的东西,对冯保而言,他要做的事,就是文华殿骂人,骂的怎么难听怎么来,冯保对自己的定位认识的非常清楚,他就是个干活的,指望他对国朝这条大船的方向指指点点,他也没那么本事和才能。

  “好吧。”朱翊钧极为可惜,就像是从卡池里抽出了顶级的卡,还强化了一番,想要炫耀一番,都没地方炫耀。

  李太后、张宏、冯保,都很难理解张居正的这番转变,是多么的可怕。

  但是大明那些蝇营狗苟、窃国为私的蛀虫们,能够物理意义上感受到这种可怕。

  比如张四维。

  张四维听闻朝中史书已然修完之后,手中的茶盏猛地跌落在了地上,茶盏应声而碎,茶水和茶叶流到了张四维的鞋子上,张四维充耳不闻。

  草蛇灰线,事物的发展,不是没有征兆的,而是留下隐约可寻的线索和迹象,只是当时张四维并没有看清楚这些线索和迹象。

  万士和几次祖宗成法讲的不对,张居正说修的慢是他的错,给胡宗宪正名看似是追击徐阶,其实是为了对国史中若干问题进行定性,这一切看似不相干的事儿,串联起来,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国史修完了,他张四维,没拿到任何一点点修史的功劳,想入阁门门都焊死了,还怎么入阁?张四维回朝,只能做他的翰林小吏!

  “张居正你坏事做尽,果然阴狠!”张四维拍桌而起,悲痛至极,从翰林小吏爬到内阁太久了,最少最少也要二十年的时间。

  “不行不行,得想想办法,对国史!”张四维眼前一亮,对着万士和说道:“万公帮我,这国史初稿已成,但是里面还有些问题需要定性,只要能掀起这个风力舆论,我回朝不就有修史之功了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张四维也读矛盾说,虽然他总是说自己在以批判的眼光去读,但是他读的比旁人要认真的多,眼下事关他仕途大事,他立刻抓到了主要的矛盾点,国史。

  张居正说国史修完了,那就修完了?还有一些历史问题需要去定性!

  徐阶让胡宗宪瘐死牢狱,看似是将这件事完全定性了,但也不是不能再撕开一个口子,重新定义!

  “你要掀起什么风力舆论?”万士和疑惑不已的问道。

  “高拱啊!”张四维颇为兴奋的说道:“高拱啊,你以为当年高拱为什么能入阁?还不是一道害死了胡宗宪,才被徐阶所举荐?”

  “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万士和眉头都拧成了疙瘩看着张四维说道:“高公和胡宗宪瘐死,有什么关系?”

  张四维轻笑道:“你真当高拱就那么干净吗?怀贤忠贞是高拱,可是趋炎附势,以青词邀宠的,难道就不是高拱了吗?胡宗宪那本陈情疏究竟在谁的手里,又被谁所阻拦,只要追查下去,就足以让国史再修一修了。”

  万士和终于听明白了张四维到底在讲什么,胡宗宪瘐死案有三个谜团,一个都没解开,而张四维打算把瘐死谜团中,胡宗宪陈情疏的问题给解开,进而让国史重新编修一下,他就能捞到这个功劳,凭借这个功劳乘风直上了。

  万士和低声说道:“不能查。”

  “为什么不能查?”张四维一愣,看着万士和厉声说道。

  万士和颇为确切的说道:“高拱不能查啊,他身上背着一个刺王杀驾的案子,一查高拱,这个案子就得继续追查,你要知道,刺王杀驾大案,可是杨太宰用自己致仕、支持张居正考成法、吏部尚书在他致仕后换成张翰,这三个条件,换来张居正息事宁人的。”

  “你追查高拱,刺王杀驾案必然旧事重提,你昏了头了吗?”

  张四维倒吸一口冷气,他光顾着看修史的功劳,完全忘记了往后看,刺王杀驾案这是碰都不碰的话题,这碰高拱等于引火烧身。

  “万公所言有理。”张四维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对对对,不能碰,不能碰。”

  “可是高拱不能碰,这国史还怎么重新编修?”

  万士和试探性的说道:“要不就不重修了?这修的挺好的,我也着急看。”

  万士和真的着急看,因为对祖宗成法了解不够深入,导致他在礼部的地位岌岌可危了起来,下面的一群人包括马自强、申时行,就连鸿胪寺左少卿陈学会都磨刀霍霍,打算撅了他自己坐明公!

  万士和有自己的危机,他不能在张四维这一条道上走到黑,他现在最紧要的就是保证自己的位置稳固,再帮张四维,自己就得致仕了。

  最近一段时间,万士和读书还是得到了陛下的部分认可,至少陛下没有再问他,给缙绅当官还是给大明当官了,小皇帝言辞之犀利,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

  如果注解史书有功,小皇帝看懂了国史,那万士和也是大功一件。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张四维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来走去,葛守礼不仅不给他张目,还借着张居正的手,反复的打压于他,这次修史,葛守礼那两个走狗,王家屏和范应期,不仅不报不阻拦,还在里面拼命的加速!

  王家屏和范应期,就差站起来踩油门了!

  他俩当初讲筵被小皇帝赶出来,杨博都没骂他俩,张四维居然敢骂他俩!

  葛守礼知道自己斗不过张四维,对杨博的话奉若圭臬,杨博让葛守礼借着张居正的手压制张四维,葛守礼就这么做。

  万士和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你说你,当初为何要在杨太宰未致仕,还是党魁的时候,在全晋会馆里招待李乐呢,哪怕你换个地方也好。杨太宰还在朝,连元辅都礼遇有加,出迎往来,都是以弟子见礼,太宰喜欢元辅,言必称其白圭,几次三番请元辅住持晋党。”

  “你说你得罪杨太宰做什么啊?”

  张四维趁着杨博在吏部当差,私自开馆威逼利诱李乐,把杨博彻底给得罪了,杨博就一招,让张四维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尴尬地位。

  张四维根本没想到杨博这个老东西,还能这么厉害!临走的时候,三下五除二把张四维直接摁的死死的动弹不得,他略微有些恼怒的说道:“说那些过去的事,还有什么用?万尚书有什么主意吗?”

  “一步错,步步错,现在闹到这地步,不如去求求张居正?”万士和提供了自己的意见。

  “只能如此了。”张四维重重叹了口气,是化不开的忧愁。

  而此时的全楚会馆门前,葛守礼带着王家屏和范应期正在递拜帖,他们是来求见张居正的。

  张居正听闻葛守礼来访,来到了文昌阁门前等候,一见葛守礼,便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说道:“葛公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元辅先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葛守礼赶忙回礼。

  王家屏和范应期赶忙见礼说道:“见过元辅,先生安泰。”

  “见过元辅,先生安康。”

  葛守礼和张居正寒暄了一番今日大雨阳光明媚后,葛守礼才开口说道:“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修史之事,我门下二人,极为忐忑,我反复告诉他们,元辅处事公正,既然做了事儿,修史赏功名单上,必然不会缺了他们。”

  “但是他们一直反复磨牙,似乎不见到首辅,就无法安心一样,便把他们带来了。”

  “让元辅见笑了,自家门生不信我,更信元辅。”

  王家屏和范应期当然担心,这可是大功一件。

  第一方面,这名单完全被总裁张居正控制,张居正看他们不顺眼划去他们的名字,他们俩也只能生受,所以自然要过来送点礼,方才安心;

  第二方面,就是张四维了,若是张四维重贿,把他们二人的名字变成了张四维,那他们何处喊冤去?按理说都是你们晋党的功劳,分给王家屏范应期是分,分给张四维也是分。

  张居正看着二人,满是笑意的说道:“已呈御览,我张居正不过首辅,哪敢如此肆意妄为?若是私自修改,葛公当面,不把我弹劾倒了,葛公怎肯善罢甘休?葛公可是提纲挈领要尊主上威福之权。”

  “二位完全多虑了。”

  “谢元辅先生。”王家屏和范应期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俯首行礼,新晋党不许跪,王家屏和范应期没有跪下行礼。

  “你们去前面听听戏,我和元辅先生有话要说。”葛守礼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去戏楼听戏。

  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的背影,葛守礼有些恍惚,去年杨博就是这么带着葛守礼数次拜访了张居正,历历在目,现在换他和张居正聊正事,让门下二人听戏去了。

  “元辅,我这番前来,有两件事,杨太宰一生,还是功大于过的,晋党变成这个模样,也不是太宰想看到的,否则我也不能凭白得了这党魁的身份,耀武扬威,这朝廷官葬,给谥号的时候,是不是能给个美谥?”葛守礼这次找张居正,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杨博的身后名。

  杨博已经病重,不能行路,眼看着撑不住了,葛守礼不为杨博奔波,就没人给他奔波了。

  张居正听闻,颇为唏嘘的说道:“目前拟赠太傅、谥襄毅,恩荫一子为中书舍人,杨博死后,我为杨公撰写神道碑铭。”

  葛守礼站起身来,长揖郑重的说道:“谢过元辅。”

  张居正肯给杨博写神道碑铭,这是一种肯定,至少张居正主政这段时间,杨博的身后名不会反复,人死道消,日后也基本不会再有反复了。

  “葛公来的第二件事是张四维的事情吗?”张居正示意葛守礼就坐,询问详情。

  “是。”葛守礼面色平静的说道:“张四维肯定不甘心,做一个翰林小吏,他接受不了的,我打算用些法子,让他甘心。”

  “国朝大局他不能破坏。”

  张居正摇头说道:“葛公啊,你不能出手,你要是出手,你那些个门生,怕是心有戚戚,惶恐不安了,你可是党魁,这事儿,还是我来吧。”

  “张楚城把张四维弹劾致仕,又把王崇古撵了回去,现在张四维回朝,找张四维麻烦的必然是张楚城。”

  葛守礼沉默了下,略有些不赞同的说道:“晋党让他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王崇古整饬边方的功绩,也要被他折腾没了,作为党魁,肃清一番,也是应该,庆赏威罚,才有威权。”

  “那也行,那就一起来吧,让他老实一些。”张居正稍加思考,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葛守礼已经坐稳了位置,确实需要一些雷霆手段,来震慑一番。

  张居正满是笑意的说道:“葛公,你搞得那些开馆纳四方宾客、家学堂、不行跪礼之类的事儿,也是杨太宰临行前教授的吗?”

  葛守礼满是笑意的说道:“那倒不是,这都是我自己的想的。”

  “那我打算照抄一番,还请葛公海涵,不要见怪。”张居正对新晋党的党建工作那是非常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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