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4节

  “责难陈善。”朱翊钧写了四个大字,赐给张四维,让他好好领悟。

  万历初年,小皇帝将御书格言赐予大臣,是一种常态化的政治姿态。

  而责难陈善,出自《孟子·离娄上》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这一句说的是为人臣的恭敬之心。

  大意就是:大臣应当勉励君王做难做却是有益的事情,这是恭;向君王陈述有益的言辞以规避歪门邪道,这是敬。

  认为君王不能行仁,大叫着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对君王恶行坐视不管叫做贼。

  就是说,没有恭敬之心是贼人,张四维到底能不能看懂这四个字,朱翊钧不知道,张四维爱懂不懂,朱翊钧已经训诫过了。

  “先生,朕今日看了一篇小说,名叫《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起了自己的不务正业。

  看小说通常意义上,都不是什么好事,张居正作为帝师,理应严格督促小皇帝,责难于君、陈善闭邪。

  但是张居正才不会上小皇帝这个当儿,大家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这种套儿,谁会钻?

  他俯首说道:“陛下所看臣未曾听闻,写的是什么?”

  践履之实,要先看看这小说讲的是什么,而后再行判断,是否要责难于君、陈善闭邪。

  朱翊钧笑着说道:“说是成化年间,有一人,名叫文实,字若虚,文若虚初从文不成,弃儒从商,做什么赔什么,听人说这海贸利厚,就买了一筐太湖特产,洞庭红桔子,这一下子就转运了!”

  “这文若虚这一筐橘子到吉零国卖了一千两银子,捡了个大乌龟壳儿,大乌龟壳儿里有十几颗夜明珠,被波斯商人以五万两银子买走了。”

  “所以这小说名字叫做《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正所谓: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颇为有趣。”

  朱翊钧简述了自己看到的故事梗概之后总结性的说道:“这故事既反映了彼时出海经商者的生活轨迹,也道出了彼时人们出海经商的热切心声。”

  “大明厚积,背负沉重积淀的土地上,海上商品经济这颗嫩芽,太过脆弱了,只要稍微风吹草动,就会掐灭了海上贸易的发展势头。”

  “宣德九年,郑和远洋风帆落下之日,即是大明海贸事,进入沉睡状态之时。”

  “原本独领世界的造船技术,船尾舵、水密舱、多桅帆停滞不前,成为了历史长河里的一颗顽石,偶尔会从水底冒出,提醒着朕和大明,我们过去海权之辉煌。”

  “打造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宝船的奥秘,也因之时间的无情,再难无法解密,而那指引方向的罗盘,也退化到了看风水、选择宅地和墓地,招摇撞骗,着实令朕唏嘘。”

  “大明的读书人,似乎都钻进皓首穷经的死胡同,再没了之前的大气磅礴,所有的学问,也蜕变为空疏的玄而又玄的良知,世界在变,大小佛郎机人在劈风斩浪,而大明则是暮气沉沉,困顿于一偶,销蚀了穿透混沌现实、指向万世不移的锋芒和锐气。”

  “先生,朕有些不甘心呢。”

  “先生甘心吗?甘心大明就这样吗?”

  “不甘心。”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臣,不甘心。臣今不难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事,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亦将奈之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足矣!”

  张居正怎么可能甘心,他要是甘心,就不会在嘉靖三十二年挂印而去,三年后又回到这烂糟糟的朝堂之上了。

  “先生,什么是变法呢?”朱翊钧发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思忖再三说道:“变法,变的就是破旧立新,革故鼎新。旧故为盾,新为利矛,如何破旧故宿弊,是其中的关键所在。”

  “给变法下一个严谨、周延的定义,是非常困难的,更不是践履之实。”

  “凡是针对旧体弊端或危机局面,提出行之有效而能付诸于行动的方法,并且付诸实施,都可称之为变法,无论其结果是好是坏,是成是败。”

  朱翊钧确信的说道:“先生做好了变法失败的准备,但是朕不甘心它失败。”

  “先生说过了,变法和权力一样,是自上而下的,同样是自下而上的,绝非某个人或集体的心血来潮,就足以成功的,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

  “正如那个故事里说的那句话,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张居正听闻俯首说道:“臣谨记陛下圣谕。”

  冯保和张宏则是一脸的迷茫,陛下和元辅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每一个字分开来看,都能听得懂,连在一起,张居正要以谨遵陛下圣谕收尾?

  朱翊钧其实说的就是变法中的大势,唯有将社会变迁的潮流如同洪水汇集在一起,才有可能冲破旧故宿弊的堤岸,不可阻挡,不至于新法失败,就像转运汉一样,时运退去的时候,黄金都会失去颜色,而大势来的时候,连顽铁都能熠熠生辉。

  大势所趋,势不可挡,这就是朱翊钧想要说的话。

  “先生,为何不把父母接到京城来?”朱翊钧看似平静的说道:“破家沉族,也不至于,先生将家人迁到京师来,也可以尽享天伦之乐。”

  “这不符合祖宗成法。”张居正眉头一皱,陛下怎么好端端的提到了这个?

  朱翊钧则继续追问道:“有明文规定吗?”

  “那倒没有,大明官员养亲法,并无明文规定,但几乎没有接养之说,一则本家生计,二则避嫌,三则不便。”张居正俯首回答道。

  多数为了避嫌,就任一方,是不带亲眷的。

  朱翊钧笑着说道:“洪武四年,河南府知府徐麟因老母亲居住在蕲州府之广济,提出辞官回家照顾母亲的请求;南右卫百户临濠人张纶上奏,父母都已年逾八十,因自当差之地,离家太远,无法侍奉双亲。”

  “太祖高皇帝下旨让其接养,忠孝两全。勉孝劝廉、移亲就养,可是祖宗成法。”

  张居正多少听明白了小皇帝的潜台词,俯首说道:“臣莫敢不从。”

  “如此,讲筵吧。”朱翊钧小手一挥,开始讲筵。

  话不用说的太尽,破家沉族是张居正提到的,而朱翊钧也在想办法利用皇帝的特权,让张居正不至于破家沉族。

  张居正求荣得辱,儿子被逼迫到自杀,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精气神完全消失了,社会矛盾快速激化,农民起义、土地兼并、军兵哗变、胡虏作乱等问题日显突出,最终到不可调节的地步。

  万历五年,大骂张居正不回去丁忧是禽兽而被廷杖致残的邹元标,在万历末年,拖着一条拐腿,积极为张居正的昭雪奔走呼号,试图召回失去的新政,失去的时代,可惜这一切都太晚了。

  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再追悔莫及,为何不能提前做些什么,让悲剧不至于发生呢?

  斗争是残酷的,矛盾越深,斗争就越残酷,斗争残酷姓和官场的零和博弈,就决定了有些人会不择手段。

  比如在某个关键时候,让张居正的父亲去世,张居正就不得不回乡丁忧,回还是不回,都是个问题。

  丧心病狂的利用丁忧的制度,来获得一些斗争的主动,这是大明读书人能做出来的事儿吗?

  更加确切的说,张四维在万历五年八月入阁,九月张居正的父亲就去世了,朱翊钧怀疑张四维做了些什么,就从李乐事儿来看,张四维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如果把张居正的父母接到京师来,张四维又该如何应对呢?

  张四维回朝了,领了詹士府事,但因为皇帝没有太子这件事,张四维几乎是无事可做的状态,这让张四维颇为哀怨,最最可怕的是,李太后似乎对武清伯干政颇为不满,下了严旨申斥,武清伯李伟更是吓得不敢跟张四维有任何来往了。

  张四维还真找到了一个差事,那就是给小皇帝注解实录,小皇帝点名要看的,这也算是功劳。

  而王崇古听闻朝中让张四维回朝之后,大喜过望,连上了三道奏疏,叩谢圣恩,还给葛守礼送了两千两银子,让葛守礼看在杨博的面子上,照拂张四维一二,别让张四维闯祸。

  王崇古不在乎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个什么官,只在乎张四维是否能回朝,只要张四维回朝,那代表着朝廷还不打算动手,那事情就还有转机。

  王崇古是真的被打怕了,张居正的手段太过于阴毒了,他要是在朝中,说不定哪天就翻船了,现在回到了宣大,王崇古如同猛虎归山,鱼入大海,鸟上青霄!

  整个宣大,他跺跺脚,宣大就要震三震,他说一,没人敢说二,陛下总要用人治理地方的,他要是能把宣大这块地方经营好了,陛下还不是得用他?

  王崇古打算走杨博的路子,好好治理地方,安土牧民,结结实实的把他治下治理好了,朝廷还能平白无故的把他给撸了?

  张居正斥责殷正茂的书信,在二十一天后到达了极南的广州府。

  君子之欲有为于天下,必其强悍之材、坚忍之气,六十一岁的殷正茂比谭纶的身体状况更好一些,略显魁梧的他,这般年纪还能够亲自领兵率众杀敌,足见他的勇武。

  观殷正茂做事,全然以为他是那种混不吝的性格,可真的见到其人,则发现殷正茂,相貌堂堂,眉宇间带着英气和几分忧愁,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先生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殷正茂重重的叹了口气,张居正三令五申的要他不要贪腐,可他贪的银子,大多数都赏赐给了客兵,他能打胜仗的原因,是他厚赏。

  否则这些异地作战的募兵,军纪早就败坏不知道成何等模样了。

  军兵复从而掠之,与盗贼无异,殷正茂没有戚继光那个条件,戚继光是将领能够以身作则,能够重罚,而殷正茂只能厚赏来维持军纪了。

  都是带兵,也是天差地别。

  不过还好,两广渐渐平定了,殷正茂看了半天书信,也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良弓藏的时候了。

  只是他看到了第二页的时候,眼前一亮!

  张居正给他找了个新活儿,广州的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打完了是吧,你看那万里海塘之上,有一大岛,名曰吕宋,是万里海疆货物集散之地,那里盘踞着一股红毛番!

  是红毛番!

  吕宋作为大明的朝贡国,现在国灭,大明需要做点什么。

  别的不好说,杀倭寇,殷正茂专业对口!

  这是张居正的原话:仆今不难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事,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亦将奈之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足矣!求月票,嗷呜!!!

第112章 拆门搬床募军饷,单刀赴会劝贼降

  殷正茂的贪腐是因为他要私发军饷才这样做的,他之所以不肯跟张居正说明,是因为私发军饷这个罪名,一旦成立,比贪腐要严重的多的多的多!

  养私兵是什么罪名,那是造反!那是割据。

  但基于践履之实的殷正茂,只能这样做,还不能说,他本以为两广战事结束后,他就要被雪藏了,毕竟贼人已斩,阶段性的战争已经结束,再有战争,那就是后来的总督要头疼的问题了。

  对于自己的下场,殷正茂其实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良弓藏的戏码,在这片土地一遍又一遍的上演了多少次?

  结束了救时的短期任务,殷正茂还以为自己要结束仕途的时候,突然而然,朝廷给了他一个新的任务,而且是个长线任务,吕宋。

  对于红毛番用牛皮割一国的事儿,殷正茂非常清楚,朝廷决定对吕宋用兵,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急,那就是手下这帮骄兵悍将,有了安置的地方。

  “升帐!”殷正茂一拍桌子,开始召集将领们升帐,准备开打!

  杀红毛番,两广旗兵是非常专业的!

  广东总兵张元勋,广西总兵李锡、副使赵可怀,岭西参政刘志伊,佥事石盘、参将梁守愚、参将邓子龙等一众陆陆续续赶到了总督府。

  殷正茂的总督府的门特别的厚重,因为他把所有拆来的家门都按在了总督府的门上,每次开关,都要六七个人一起推动,这门上每一层,都写着字,但凡是被拆过一次门,还不肯纳捐的权豪户,殷正茂再找上门,那就不是拆门那么简单了。

  截止到目前为止,殷正茂还没有遇到第二次还不肯纳捐的缙绅。

  “殷部堂,这着急让我们来,是又要拆谁的家门吗?”邓子龙最是年轻,笑呵呵的问道。

  殷正茂颇为严肃的说道:“肃静!圣上有旨。”

  所有人一听有圣旨到了都是神情一凛,知道卸磨杀驴的时候到了。

  其实广东、广西总兵张元勋、李锡都不同程度的暗示过,殷正茂可以留一些倭寇,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停的荡寇平倭了。

  比如南澳岛的林阿凤,可以留着养寇自重,朝廷就没办法卸磨杀驴。

  有些事,怪就怪在这里,越是拼命认真平倭,越是会倒台、被清算、甚至会被攻讦,越是越剿越多,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反而能长久,比如晋党王崇古等人。

  倭寇闹得凶的时候,这些个极南的权豪们,哪个敢说殷部堂不该强人纳捐,哪个敢托人弹劾殷部堂贪腐?

  现在倭寇平了,广东安生了,这弹劾的风力就起来了,殷部堂贪腐的声音越来越大。

  现在,就剩下了一个林阿凤,无论朝廷是不是要剿,林阿凤已经讲明白了,他要跑了,打不过还躲不过吗?

  提督内臣范澄一甩拂尘大声说道:“广州地方军将接旨。”

  所有堂上官立刻跪下,等待着内臣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德凉幼冲,初登大宝之位,元辅素言部堂有才略,任事极南安定一方,果如是,部堂捷报频传,东南缙绅上表恭贺,部堂督率将领司道等官,悉力驱剿,务期荡灭,朕大欣慰。”

  “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朕不敢违,仍命部堂主持极南,其地方机宜,悉听破格整理,敢有梗挠者,奏闻重治。”

  “官无经年之积,民无导利之谋,部堂任东南,设广西官运,议法守、明赏罚、计工本、造官船、谨防范、限时月、禁私贩、明职掌、谨始事,以其息充军饷,综理详密,军需赖以不匮。”

  “部堂秉公振纪,靡所徇恤,其黜贪横也、抑豪并也、惩玩弛也、拒关节也,戴者在野,嫉者在朝,人人皆言部堂索求过重,朕与元辅议科臣之言,朕不以为然,必有苦衷,待部堂回京再问。”

  “今委以部堂重任,仍望部堂为国家捍大患、成大功,而为国家养元气,使极南久安长治。”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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