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8节

  吴中行跪在地上,听闻皇帝一字不差的把他上奏的奏疏念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仍认为定国公之功,不足以封王爵!”

  朱翊钧嗤笑一声,看着吴中行问道:“你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立场来反对追封定襄王王爵?让朕褫夺已经追封王爵?伱是阁臣或者科道言官吗?你有封驳事的职权吗?”

  “你不过是翰林院编修一名,修史薄功升官阶一级,才正六品,缇帅引旧事请封,礼部、吏部、兵部部议后,送廷议论其功,定追封之事。若是朕一意孤行,你上奏来说也就罢了,难道廷议论定之事,因你一言而不能行?”

  “死后殊荣,你还如此追击,是为博清名,还是为了国朝体统?!”

  吴中行被小皇帝一句一句的追问,给打的有些措手不及,他跪在地上说道:“臣是大明臣子。”

  吴中行也是急中生智,陛下问他什么身份,吴中行说他是大明臣子。

  大明朝连缙绅都能上奏言事,虽然非常困难,但是通道是有的,比如极南缙绅借着贺表骂殷正茂拆门,比如徐阶借着旧故,让自己的学生们说话。

  正因为是大明臣子,才会上奏。

  “那这样吧,你还做你的正七品吧,也别做正六品了。”朱翊钧立刻说道。

  吴中行一听要夺了他的修史功劳,还要降一级,立刻就急了,急切的争辩道:“啊?臣修史升官一阶,这这这,无故褫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请陛下怜臣尽忠之事。”

  “庆赏威罚,岂能如此儿戏?”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对啊,庆赏威罚岂能如此儿戏啊,你有修史功,需要给你升官,定襄王就不能死后追封?”

  “庚戌之变夜不卸甲,守备京师,不是功劳吗?守备京师不算的话,那定襄王先后六十六次祭祀圜丘、方泽,还参加进士恩荣宴十九次,这不是功劳吗?如果这都不算的话,那先帝和朕登基,定襄王持节掌冠,这是从龙之功,这不是功劳吗?”

  “好,这些,都不算!”

  “世庙和先帝实录,定襄王都是监修,你修史要升官,定襄王怎么就不能追封了呢?!”

  大明的国公也不是死后必然加一级追封王爵,也是要看功劳的,国公极为尊贵,再往上就是王,活人不能封王,都会到国公去世后,把功勋攒到一块算一算,能不能追封一个王爵。

  更加明确的说,这就是个死后殊荣和尊重,这吴中行纠缠这等事,朱翊钧当然要骂他。

  “行,就依你所言,那就褫夺定襄王王爵,然后你也夺了修史功劳,降官一级好了,行不行?”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说到了自己的处置方法。

  吴中行敢同意,朱翊钧立刻就下旨!

  不过到那时,吴中行和朱希忠修史功被夺了,那从张居正到修史的鸿胪寺序班,全都要上奏自请命褫夺修史功劳。

  朝中的朝臣们会这倍之的手段,难道朱翊钧就不会倍之了吗?

  他不仅会倍之,他还会超级加倍!

  “万万不行,臣有罪。”吴中行选择了认输,其他都能否定,这修史的功劳再否定的话,吴中行岂不是要得罪了朝中所有修史的人?

  修史的功臣一长串,方方面面都有人,吴中行就是脑袋缺根弦也不能否认这个功劳,这可是难得的、稀缺的政治资本。

  张四维为了这份修史的功劳,恨不得跑去新郑把高拱这碗馊饭新吃,也要计较的天大功劳!

  吴中行只是为了博清名!陛下这把修史功给夺了去,是要他死啊!这得得罪多少人?

  连章上奏的不仅仅是吴中行,还有科臣刘不息、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御史杨相、南京广东道御史蒋科等等,这是一连串的风力舆论,都是为了博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

  只不过吴中行比较典型,被朱翊钧给拉出来点名罢了。

  朱翊钧拿起吴中行的这本奏疏就给了张宏说道:“朕驳了你的奏疏,你还上奏来,现在朕当面给你解决了,你还有疑问吗?没有就把奏疏收回去吧。”

  “臣谢陛下隆恩。”吴中行捧起了奏疏收进了袖子里。

  将每日所奏事务问究一二,俾诸臣得展尽底蕴,详悉敷奏,这可是侯于赵当初上奏明确说的原话!

  这是科道言官、清流们的诚恳要求,所以吴中行上奏言事,朱翊钧召见奏(ma)对(ren),可是他们诚恳的要求!

  张居正不言苟笑,面色严肃,但是谭纶真的有点憋不住了。

  侯于赵的奏疏,不仅仅说张居正隔绝内外,甚至连廷臣在内一道给带了进去,非要把小皇帝请出来,现在请出来了,满意了?

  廷臣、阁臣们隔绝内外,那是为了科道言官们好!

  朱翊钧又拿起了吴中行弹劾张居正的奏疏说道:“说第二事,先生接养父亲之事。”

  “朕也不是偏袒私宥先生,葛总宪也常常弹劾先生,所言所事,皆有理有据,就说上次高启愚事,朕明语偏袒,但是先生先罚了自己,把正一品俸的殊荣还了,夺了高启愚的腰牌,还上奏让高启愚去泰西遍访风土人情。”

  “你能不能找点有用的来弹劾下?大家都很忙,朕一天忙到晚,明公们也很忙,国事飘零,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你能不能不浪费大家时间?”

  朱翊钧给张居正正一品俸,这就是个信号,在小皇帝的打算里,等到考成法大成之后,就赐太傅。

  太傅本就是朝廷辅佐大臣与帝师的官位,张居正干的就是太傅的活儿,自然要有太傅的名。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为虚衔儿,无定员,无专授。

  徐阶那什么狗屁的太师,是太子太师,是太师的辅官,连三公三孤都算不上。

  张居正在高启愚案中,在皇帝百般宽宥的情况下,他还是把自己的正一品俸还给了皇帝,这个自己惩罚连葛守礼和海瑞都挑不出毛病来。

  陛下释放出的信号多么明显,那是要给活人太傅官职,结果张居正自己断了这份殊荣的晋升之路。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说道:“万尚书,你来给他讲讲这里面的礼法和祖宗成法?”

  万士和俯首领命,开口说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万士和从礼法开始讲,讲完了开始讲祖宗成法,讲完了祖宗成法,又开始讲侯于赵里面关于隔绝内外,元辅请陛下见外官、耆老、冤屈者的祖宗之法和现实意义。

  “吴编修,你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疑虑吗?”万士和并没有讲的太过于复杂,他就着陛下的思路从三个方面谈了谈此事。

  “没有了。”吴中行冷汗直流。

  朱翊钧把奏疏在上面画了个叉号,问道:“你觉得你有理,你就现在说,廷臣都在,浙党、晋党、楚党的党魁都在,朕也在,你也把你的道理讲讲,朕也不是不让你讲理。”

  “你若是现在不说,回去纠集言官连章再劾,甚至纠集言官朝天阙,那就不能怪朕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中行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没有了。”

  “行了,拿着奏疏回官署坐班去吧。”朱翊钧给了张宏,让张宏还了回去。

  “臣告退。”吴中行俯首领命,走出文华殿的时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这常有理的样子,到底是跟谁学的,这嘴皮子着实是有些厉害,条理之缜密,思路之完全,根本就是无懈可击。

  常有理的小皇帝,着实是有些可怕了。

  “哈哈。”谭纶看着吴中行离开的背影,终究是笑出声来。

  张居正小心的提醒道:“大司马,文华殿庄严肃穆之地!”

  “是是是,元辅说的是。”谭纶赶忙止住了笑意,说道:“不应该笑,失仪,失敬,还请陛下治罪。”

  所有的廷臣看向了月台,小皇帝这嘴皮子一天比一天锋利,这是跟冯保讨要了一本气人经修炼了吗?今天,吴中行受难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大司马言重了,大家也别看着朕了,继续廷议吧。”

  张居正翻出了第二本奏疏,打开一看,眉头一皱,开口说道:“还是吴中行的奏疏,他弹劾侯于赵妖言祸国,请罢初三朝会详悉敷奏,理由是,陛下幼冲,怕…累到陛下。”

  经过了短暂沉默之后,谭纶立刻爆笑了起来!

  他一笑,廷臣们在笑,连受到过专业训练的纠仪官都在笑。

  张居正也是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文华殿庄严肃穆、神器所在,肃静!”

  大家这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那这件事已经议过两次了,就没有必要再议了,直接否了吧,大家有异议吗?”张居正拿着吴中行的奏疏问道。

  没有廷臣有意见,这份奏疏被否了,初三,每月一次的朝臣受难日,仍然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朱翊钧盖了章后,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开口说道:“元辅先生大才,侯于赵国之干臣。”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臣也是最近才察觉。”

  张居正也察觉到接见朝臣的意义。

  言官有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叫科道言官朝天阙,遇事不决就磕头,科道言官玩这招,玩的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游戏规则就是法不责众,伤了耳目之臣,就是伤了骨鲠正气,就是伤了天下监察之事。

  年轻的嘉靖皇帝,就上了这个当,陷入了被动之中。

  朝廷需要科道言官履行耳目职责,弹劾不法。

  但是皇帝每月初三接见朝臣,陛下亲自回答奏对,有什么话当面说,可以有效避免科道言官朝天阙的无赖招数了。

  你有意见,陛下亲自回答,还陈述理由,你要是反对,就当面说,再私下纠集,那就是无理取闹、不忠不孝、天理难容了。

  张居正采纳侯于赵的奏疏,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等效果,当初只是觉得小皇帝日益有了皇帝的风采,能够拉出来遛一遛,让大家都见一见,巩固下皇帝的威权,也回应一下隔绝内外的风力舆论。

  今天吴中行来,张居正就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初三朝会不仅要办,而且要一直办下去,有一定的实践意义。

  张居正拿出了第三本奏疏,开口说道:“廷议第三事,边方屯耕,宝岐司奏请遴选农户入宝岐司任职,方便至四方任事,各方水土不同,屯耕亦有不同,番薯救荒不二之法,仍需谨慎推行,暂不折赋。”

  廷议吵吵闹闹的进行着,大明政务有条不紊的推行着。张四维除了给自己找到了给皇帝注解史书的活儿,还上奏说继续分校《永乐大典》,并且请命雕版刻录以传万世之功。

  还别说,还真别说,这还真是个大活儿。

  永乐大典修成之后,虽然有抄录,但是一直没有雕版刊印过,张四维这也不算是凭空造牌,真的找到了立功的地方。

  廷议通过,永乐大典雕版刊刻,排上了日程。

  关于殷正茂八月中旬攻伐吕宋之事,张居正并没有廷议,这件事,其实朝廷能给的就是政策上的支持,至于其他,也帮不了什么。

  张居正拿出了一份奏疏郑重其事的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南京兵备太监张进、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总兵俞大猷、松江提督内臣张诚等联名上奏:请二事,第一事儿,请命清丈,除苏、松、常、嘉、湖等中心地区之外,连较为边远的滁州、和州、池州等地,也开始改行条鞭。”

  七万顷田是南衙五最富硕之地的侵占,而整个南衙,包括滁州、和州、池州现在也纳入了改行鞭法的序列之中。

  王国光听闻后,立刻说道:“而这次改行鞭法,要做的是:以人认地,以地计田,以田计粮。”

  “自桂萼倡一鞭法,我们始终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政令说是丈量权豪隐匿的田,可实际丈量的呢?都是老百姓的田,真正清丈都是清丈到没有权势的老百姓头上。”

  “如果这样做的话,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天下困于兼并,而我们朝廷的政令,越是清丈,越是激化兼并,那就是不施仁义、失道天下。”

  “而如果不丈田,这些个权豪,会更厉害,更加无法无天,生杀予夺,天下亦乱。”

  “难,两难,乱,丧乱。”

  这就是大明的国事,处处都是两难,想找到两难自解的办法,更是难上加难,是做也错,不做更错,只能想方设法的往前走。

  王国光进一步的说道:“面对这种两难的局面,我们常常发现,我们困顿于一种没有办法跳出怪圈,清丈错,不清丈也错,一旦吏治有所松懈,清丈、清理侵占,都是无用功,看似下的功夫都是白费的。”

  “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种悲观,那就是:就这样吧,算了吧,差不多算了,做不做都没什么,为何要做呢?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别人可以这样,高谈阔论,夸夸其谈,但是财税不行,国帑内帑空空如也,动一动身子都要银子,连上元节的鳌山烟火都停办了,哪儿哪儿都问我要银子,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以人认地,以地计田,以田计粮,化繁为简,只收田赋,田在谁手里,就问谁征赋税。”

  正统元年起,大明就在江南实行的征一法,就是将部分正赋折银起运押送京师,每年大约有一百两白银的现银入京;浙江、两广有部分实行均平银法、福建出现了纲银法、大明东南的云贵川黔有十段锦册法。

  最终发展为了一条鞭法。

  而一条鞭法的真正意义:是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乱七八糟、巧立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是一种对赋役制度的简化,同样也是一种巩固税基的做法,是基于田亩的货币税。

  而想要真正的实现它,大明需要白银,海量的白银。

  王国光继续开口说道:“我举荐,在广东试行卓有成效的潘季驯,出任江西巡抚,并授予兼理军务、全责裁理民田、官田和军屯田的事务;举荐一条鞭法的首创者庞尚鹏,到福建担任巡抚。”

  潘季驯是张居正的人,隆庆五年末,是张居正和高拱斗的最是凶狠的时候,潘季驯被晋党雒遵,以漕船沉江事儿弹劾,潘季驯回籍闲住,就是那个谭纶在朝日坛咳嗽,弹劾谭纶失仪的雒遵把潘季驯给弹劾倒的。

  而庞尚鹏则是晋党的人,在河东巡盐郜永春、张楚城以河东盐法,弹劾张四维的时候,庞尚鹏被牵连,也致仕归乡。

  而本来江西巡抚凌云翼调往两广,任广西巡抚,居殷正茂之下。

  一旦殷正茂征伐吕宋不利,那真的是新账旧账一起算,殷正茂就算能侥幸过关,也要到南京做个闲散官,而不是为任一方。

  这是一连串的人事任命,大抵就是晋党、张党一换一,都起复了一人。

  “我赞同大司徒所言。”张居正首先表态,而且非常明确的说道:“庞尚鹏为晋党,任事不应以党别,我赞同庞尚鹏前往福建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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