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92节

  朱翊钧收到两本奏疏,快马送到大宁卫和辽东都司,让迁安伯和宁远伯上奏陈情。

  十多天后,李成梁说他就是这么干。

  军爷们在前线打生打死,这群狗东西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坐在暖阁里搂着美人,对军爷指指点点,给他们吃光饼都是看在他们朝廷命官的面子上,若非朝廷命官,早丢给熊罴,让熊罴当过冬粮了!

  李成梁这封奏疏可是尽显军头的威风,而后话锋一转,请求朝廷派侯于赵到辽东巡按为张学颜佐贰,辽东之事繁杂,不能都压在张学颜一人身上,还请宝岐司吏员,前往辽东主持种田、地窖、甘薯、马铃薯等指导种植。

  一方面李成梁真的苛责言官,一方面,又请言官侯于赵到辽东去继续巡按,这就是个表态,辽东还是朝廷的辽东,不是他李成梁的辽东。

  而戚继光的陈情疏,也很有意思,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要进攻全宁卫,但是不承认自己是贪功冒进。翻译翻译就是,我就是能打赢,能打赢还是贪功冒进吗?

  说的很有道理,无法反驳,战场上,赢了就是赢了,说话就是底气十足。

  而李如松则上了一道奏疏痛骂周良寅等人都是无耻之尤,把他们在大宁卫的所有言谈都记录在册,送到了京师,深刻的揭露了这些言官翻脸不认人的丑恶嘴脸,刻画的入木三分。

  李如松是真的恨!

  这些御史,到了大宁卫,京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军功战场给你们点检,军功战线没有屁话可讲,质疑起了前军指挥的决策,战场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这些言官又不打仗,打输了死的不是他们是吧!

  完全都是在放屁,臭不可闻。

  李如松更进一步,把他和父亲的交谈也写到了奏疏里,亏他李如松还认为这些言官是好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下次这些言官再到前线,必然好好招待!

  一定送他们去斥候交战的地方,感受下战场的杀气!感受下箭矢侧着脸颊而过的恐怖和可怕!

  忒不是东西了。

  李如松对文官们的态度是非常符合矛盾说的,李如松对文官瞧不上,被谭纶教育,对文官产生了一种错误的期许,在这次巡检边方战功的事情中,李如松对文官的面目,认识终于从矛盾中摆脱,文官里当然有好人,但是贱儒不是人。

  这是打赢了,要是打输了,言官们苛责军将,戚继光、李成梁、李如松等人只能受这个气。

  胜负乃兵家常事,就连大明第一猛将徐达,都在洪武五年北伐的时候,被北元打的大败而归,没有人可以说自己是常胜将军,所以武将在面对言官的时候,天生就是劣势。

  因为在战争中,是个人都会吃败仗。

  朱翊钧拉起了手中的六十斤下力弓,眼睛微眯,架起来忽然转向了跪在地上的周良寅,松开了手中的弓弦,箭矢带着呼啸声,扎在了周良寅的乌纱帽上,箭矢带着乌纱帽扎在地地上。

  箭尾的羽毛,还在地上不停的颤动。

  “陛下饶命!”周良寅只听到呼啸之声,感觉头上一凉,知道是乌纱帽被射掉了,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浑身打了个哆嗦,颤抖不已的说道。

  他离死亡就只有一厘之遥,陛下至少准头稍微差点,他就死了。

  陛下刚才真的动了杀心!

  皇帝亲自动手杀人,难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还会追究陛下不成?哪怕是追究,陛下下一封罪己诏就是,反正年龄小。

  “你怕死吗?”朱翊钧看着周良寅平静的问道。

  “怕!”周良寅终于不再敢说胡话了,选择了说实话,什么死后不朽,都是扯淡!

  就在刚才,陛下真的要杀他,死亡一步之遥真的可怕,生杀予夺之大权,在陛下手中掌控。

  朱翊钧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低声说道:“是人,都怕死,朕也怕死,否则奢员们就不会试菜了,你是人,大明军的军兵们是不是人?他们也怕死。此次作战,大明军阵亡了二十余人,冻伤两千多人,你知道冻伤吗?就是脚肿的老大,奇痒无比,抓心挠肺。”

  “但是他们还是去了,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吃着山珍海味,歌舞升平,搂着美人,对拼杀将士指指点点?你质疑军功,朕让你去前线看,你又嫌待遇差,差在哪?差让你吃光饼了?朕每天都吃一个,朕怎么不觉得难吃!”

  “朕都能吃,你不能吃!”

  张宏有一次制作了美味的光饼,不是那种硬邦邦的,难以下咽,要兑水下咽,被朱翊钧训斥了一顿,让他拿军粮来,张宏无奈,只好取了难吃的光饼给陛下。陛下说的是磨牙,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一种同甘共苦的表态。

  张宏换了个思路,让大明军粮变得好吃点,那陛下总不能再吃难吃的光饼,这饼要好吃得过油,而南洋来的棕榈油量大,还适合油炸,等到棕榈油大量到港,那就可以开始制作新军粮了。

  所以,朱翊钧到现在吃的还是军营的军粮光饼,和周良寅吃的是一样的。

  “陛下饶命!”周良寅再拜,他真的被吓到了,陛下手里还拿着弓,若是回答不好,他就是陛下手刃的第一条命。

  朱翊钧看着周良寅才终于收起了浑身的寒气,开口说道:“你今天就启程去大宁卫,把大宁卫经营好了,算是将功赎罪,若是经营不好,就留在草原上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周良寅一听心中升起了一些迷茫,而后再叩首,谢了皇帝的圣恩。

  周良寅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步了刘台和余懋学的后尘,让陛下如此厌恶,陛下居然还给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其实很简单,因为刘台是阴结虏人,而余懋学是跟曾光、何心隐游说土司造反案有关,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而周良寅弹劾戚继光和李成梁的内容,不是虚伪,是实话。

  戚继光的确打算进兵全宁卫,而李成梁的确苛责了言官,周良寅罪不至死,去大宁卫践履之实,切实的感受下死亡的威胁,好好做事,未尝不能成为国之干吏。

  周良寅已经是言官中,少数能据实弹劾奏禀的了。

  “土蛮汗的使者到京师了吗?”朱翊钧询问着和谈之事的进展。

  土蛮汗的各种过分条件,谭纶也如实禀报到了朝廷,所有人都清楚,这次谈是谈不出什么来的,但是谈是有必要的。

  “到了。”张宏俯首说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让大宗伯和陈学会督办便是。”

  洪武年间,高皇帝屡次下诏给北元皇帝让他自去帝号,元昭宗不听,还非要跟高皇帝对弈,还对的有模有样,远在塞外的元昭宗,是草原上少数雄主之一了,能在高皇帝手下撑了十几年,已经很强了,徐达都败在了元昭宗的手中。

  元昭宗死后,高皇帝还下诏吊唁,算是认可了元昭宗比历代元主都要强。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打仗,那也是打打停停,不是一直在打,也曾册封了瓦剌的虏酋马哈木为顺宁王。

  打仗就是这样,打与谈并不冲突,战争的结束,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一方完全臣服于另外一方意志,或者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一个面子吃点亏,一个里子吃点亏。

  和谈和打仗并不完全冲突,也是一对儿对立而统一的矛盾。

  到了下午的时候,朱翊钧去了礼部,他要旁听和谈的内容,帝国和谈,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万士和、谭纶、陈学会、徐爵等悉数到场,朱翊钧坐定,等待着和谈的开始。

  “我是长生天下的勇士,可汗的长子布延,我听说中国的皇帝只有十二岁,现在是宰相当国专权,果然是不符合礼法的事儿,堂堂中国,却不知道礼仪了。”

  “我的身份是极为尊贵的,我需要一个对等的人来谈判,你们让官吏家臣来谈判,是对我的羞辱,我要皇帝出面跟我谈。”布延不卑不亢的说道。

  他是土蛮汗的长子,所以他要求小皇帝出来谈判。

  第一小皇帝小好糊弄,第二,延续土蛮汗的一贯主张,约为叔侄,土蛮汗年长为叔叔,小皇帝为侄子,那么布延就和小皇帝就身份对等。

  “还是挨打挨得少了。”谭纶看着布延笑着说道:“你现在的狷狂毫无道理,是大明赢了,不是你土蛮汗赢了,让你爹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谭纶说话就是你这么不客气。

  万士和瞪着眼睛,笑意盎然的说道:“你叫布延是吧,你确信要请陛下出来谈吗?你确定吗?”

  “有什么疑问吗?”布延看着万士和的表情,人有点懵,这个礼部尚书,似乎很期待这一幕的出现,这种表情布延很熟悉,就是看人倒霉幸灾乐祸的表情。

  陈学会摇头说道:“我劝你最好还是跟朝臣们谈,跟陛下谈,我怕你遭不住,真的,这是为你好。”

  “你们的皇帝很厉害吗?”布延的汉话说的很利索,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什么异常。

  “你所抗争的对等身份,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没发现吗?你说的是汉话,而不是蒙语,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大明和土蛮汗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对等的,你需要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尊严,不值一提。”万士和看着布延,说出了一句扎心窝子的话,戳破了布延的所有坚强。

  布延用的是汉话,而不是蒙语,其实布延的蒙语很差,整个草原,除了漠北的瓦剌和外喀尔喀部之外,漠南蒙古左右两翼六部其实都是说汉话,布延连蒙文都不会写,说不定还不如陈学会的蒙文写得好。

  朱翊钧为万士和这句话点了个赞,谈判就是这样,不往对方心窝子上戳,骂人不揭短,为什么要骂人?

  “你!”布延意识到了问题,你要对等,你连自己的话都说不利索,说着汉话找中国皇帝说要对等,那是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万士和继续说道:“就别说你了,你们草原传唱的元昭宗,和中原往来,不还是用的汉文吗?他就会汉文,你让他不用汉文汉话,用什么呢?”

  元昭宗作为草原上最后一位英主,仅仅在至正八年二月到至正九年七月,学过一段时间的蒙文,那时候他才六岁,后来一直到至正十六年,元昭宗都是学的汉文,到了草原上,下的诏书都是汉文,布延、土蛮汗的老祖宗元昭宗都不会蒙文,布延也不太会。

  “你还要找陛下和你谈吗?你连我都说不过,就别找陛下自取其辱了。”万士和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布延进行了劝告,他可是知道陛下那张嘴,布延要是被骂的自杀,岂不是友邦惊诧?

  “你们中国借着大雪天气,偷袭于我,才短暂取胜,不要如此嚣张!”布延不再执着,无论小皇帝厉害不厉害,万士和很厉害,他说不过万士和,自然请不动皇帝了。

  万士和平静的说道:“你在草原上狩猎的时候,难道会告诉你的猎物,我要猎杀了,那头鹿,你做好准备。”

  “你这话说的真的很好笑诶,隆庆元年,尔等入寇永平的时候,也提前跟大明打了招呼吗?现在杀了你六千多人,俘虏了你七千余人,你们知道疼了,你们入寇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呢?”

  “等到明年天气转暖,就有你们好看!”布延听闻面色通红,大声的争辩道。

  万士和嗤笑一声说道:“你能说点正事儿吗?草原人怎么也跟大明的言官一样,说些有用的没用的,你是来和谈的,还是来宣战的?来干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虚张声势。”

  布延呆滞的看着万士和,他被羞辱了,而且被羞辱的无法反驳,把他跟大明的言官相提并论了!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耻辱!

  “我要见陛下!”布延终于忍无可忍的喊道。

  “陛下只会骂的更狠。”万士和两手一摊,看着布延说道:“你和大明言官挺像的,说着汉话却要跟大明对等,你把蒙文写好了再说也不迟;明明是战败,硬要推给天时,非要撂几句狠话才罢休,要有本事,就不是撂狠话,而是直接攻占了;入京议和,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战争更进一步。”

  “布延啊,你这些错误非常明显,你没有践履之实,不依据事实说话。”

  元昭宗真的不会蒙文,他就学了一年零五个月蒙文,前后都是学的汉文,到了万历年间,漠南学蒙文的就更少了。求月票,嗷呜!!!!!!!

第170章 读书人的心眼儿真的脏

  朱翊钧手里把玩着一些个银币,这些银币是宝源局铸造出来的,用的是浇筑法,上面有一些气孔,显得有些简陋,不够精美,漏银处白而无明显亮光,质地较软,宝源局知道铸造的银币很是差劲儿,正在改良银币的制作方法。

  改良的方法,是问宫里兵仗局学习经验。

  大明皇宫有着广泛铸造金银币赏赐的习惯,这些金银币的形制和铜钱类似,都是铸造而成,正面写着万历通宝或者万历年造,背面写着分量,形制有两钱、五钱、九钱等。

  朱翊钧没有对大明的银钱做出具体的要求,他只要说不满意,宝源局就只能重新打造。

  金银可以轧压,这样做出的银币,就十分美观了,宝源局正在试制。

  其实大明除了宝钞之外,从没有真正的大批量的发行过钱币,因为没铜,也没有白银黄金。

  朱翊钧将手中的银币依次摆开,全部正面朝上,而后一个个的扔向了空中,用手接住,又放在了桌上,十多枚银币有正面有反面。

  小皇帝笑着将手中的银币抄了起来,放在了袖子里,继续听议和的事儿,说是议和,不如说是大宗伯万士和在骂人。

  “父亲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封王的,那是投降,草原上已经有了一个叛徒,是黄金家族的耻辱。”布延大声的陈述着自己的第一个条件,封王是不可能封王的,只有当可汗,才能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荣光。

  土蛮汗作为宗主大汗,是绝对不能封王,哪怕是把罪名扣在一个女人的头上,这是土蛮汗当大汗的必备条件,黄金家族的荣光。

  失去了这份荣光,土蛮汗就什么都不是。

  朱翊钧之所以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不是因为他立下了什么天大的功勋,只是因为他姓朱,小皇帝的祖宗是朱元璋,仅此而已。

  土蛮汗若是对大明俯首称臣,失去的就是仅有的凝聚力,这是土蛮汗的生存之本。

  “大司马,我说什么来着?我说土蛮汗和咱大明的言官很像很像,土蛮汗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务实,黄金家族的荣光,已经过去两百年了,他还在抱着那个荣光,就像是言官们整日里愚昧的崇古,抱着法三代之上的礼法,要指导今日的大明。”万士和对着谭纶,颇有些感触的说道。

  万士和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发言权,在入文华殿为廷臣的第一年里,万士和的话,就是布延这个样子,过去的是对的,之所以人心不古,完全是因为和周礼做的不一样,导致了大明的种种乱象,只要遵循周礼就可以了。

  “迂刻不情,断章取义、摘编成风,而不顾岁世之所宜,不度时势,漫为褒贬。”谭纶思索了片刻,说了一段话。

  这是张居正给小皇帝讲筵的一段话,意思是朝中的一些大臣,迂腐的像是刻舟求剑,不顾岁月和世道是否适宜,生搬硬套,不观察分析时势,随意夸赞和诋毁。

  张居正对大明国朝的问题,理解的极为透彻,他在努力的纠正着大明若干系统中存在的问题,希望能让大明重新变得鼎盛起来。

  给张居正十年,张居正能还给皇帝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布延直接红温了,给气的。

  万士和骂人,忒难听了,把土蛮汗和布延,当成了文官来骂,简直是可恶,但是布延又不能反驳,谁让万士和说实话呢?

  黄金家族的荣光早就在元昭宗后消失的一干二净,元昭宗的弟弟天元帝继位,捕鱼儿海直接被蓝玉击破,北元朝廷灭亡。

  元昭宗的儿子之所以没能继位,是因为这个儿子是大明的俘虏,在洪武三年被大明军于应昌俘虏,洪武七年,明太祖下令,把元昭宗的儿子还给了北元,想要招安元昭宗,而这个儿子回到北元后,极力劝说元昭宗放弃抵抗。

  最后一位草原明主已经过去了快两百年了,荣光早已不在,漠北有瓦剌人,漠南有俺答汗,辽东有土蛮汗,早就四分五裂。

  “反正不封王。”布延沉默了许久,还是梗着脖子说道。

  此时的布延终于明白,为何元昭宗的儿子被俘,回到北元后,一直极力劝说元昭宗投降了,跟大明文官掰扯道理,那真的会被说的头晕目眩。

  朱翊钧在屏风后,听到了这里,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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