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节

  但是通过修文以柔远人,完成了边方安定。

  大明和鞑靼俺答汗冰释前嫌,已经和解了,那是不是代表练兵无用了?

  而戚继光手下的参将、庶弁将、掌令官、军士们,也对戚继光极为不满,承平日久,上次大战已经是七年前的事儿,如此严格的训练、如此严厉的军法,踩一根稻谷都要搭上性命,如此苛责,是何等不恤军士之行为?

  朝廷内外,军中上下,都觉得戚继光的练兵、拒敌都是缀疣,戚继光的抱负又如何施展?他的军事天赋和才能又如何体现?

  视之如缀疣,安从得展布?

  朝廷内外、上下、百官、将士都视戚继光为多余无用之物,那他的志向又如何得到施展呢?

  作为在中原王朝历史上,排的上号的兵家,戚继光的处境,极为艰难。

  廷议二十七廷臣,唯独谭纶和张居正,不以为戚继光是多余无用之物。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禀明了陛下,开皇极殿,恩赏其功。”张居正终于变得不耐烦了,选择了一意孤行,这种一意孤行甚至有些执拗。

  之前讲筵之时,皇帝已经同意了开皇极殿恩赏戚继光。

  他提拔的礼部尚书陆树声,是这次反对戚继光入京的主力中的主力。

  蓟州距离大明京师不过百里,算是京畿,但在编制上,蓟州镇军,仍然是九镇的边军,边将入京开皇极殿恩赏,不合乎礼制,张居正的这个行为,似乎在踩着所有人,竖立自己的威权。

  “我就知道,伱就僭越神器吧!等到陛下亲政,看你如何!”葛守礼怒不可遏,看着张居正,如此操持权柄,绝对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廷议廷议,怎么就成了你张居正的一言堂了?!

  张居正看着葛守礼,忽然开口说道:“葛总宪不满我独占讲筵,要不葛总宪来讲筵?”

  “啊?”葛守礼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居正,从亩产千金的马铃薯和番薯出发的质询,所有的论点都是围绕着张居正独占讲筵之事展开。

  在葛守礼看来,这是张居正作威作福的底气和依仗!

  把小皇帝糊弄的五迷三愣,晕头转向,还不是任由张居正僭越神器?

  现在,张居正居然把如此核心的利益让了出来!

  为了给戚继光开皇极殿恩赏,张居正可真的是舍得下血本!

  张居正依旧保持着自己儒雅随和的微笑,小皇帝的那几个问题过于刁钻,刁钻到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地步,既然葛守礼或者说晋党想把它拿去,那就给他们便是。

  一直在闭目养神,没有参与到论战之中的杨博,立刻睁开眼说道:“葛总宪主纲宪,巡按州县,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公务累牍,千头万绪,极为繁琐,还是让王希烈学士、王家屏学士、和范应期翰林主持吧。”

  葛守礼有点懵,他本来想要应承下来,虽然都察院很忙,但是每天一个时辰教一个十岁的孩子读书,时间还是有的。

  但是杨博似乎不打算把这么重要的事儿,交给葛守礼去办。

  杨博认为葛守礼过于憨直,不懂变通,不如王家屏。

  葛守礼却有些怅然,他是山东人,不是山西人,虽然他是晋党的铁杆,甚至是核心,但是大事,好处,还是处处都是山西人给占了去。

  王家屏是山西人,是晋党真正的自己人,王家屏也是讲筵学士,为人素来沉稳,决计不会惹是生非,眼下晋党的核心任务是巩固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

  张居正笑着说道:“并无不可。”

  朱翊钧笑了笑,继续伏案写作,这张居正就这么把自己,轻而易举的卖给了晋党!

  到时候陈实功专治痔疮的三品一条枪,捅进去的时候,不给张居正撒茴香散阵痛麻醉!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张居正打了个激灵,总觉得自己背后一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左右看了看,大明皇帝依旧在认真读书。

  廷议结束之后,张居正随着朝臣一起齐声高退,讲筵学士开始进殿讲筵。

  王家屏信心十足,作为隆庆二年二甲第二名的进士,他在学问上,自诩不比张居正差到了哪里,而且还有嘉靖四十四年的状元范应期压阵,无论如何,这个差事都不能办砸了。

  教个十岁的小皇帝读书罢了!

  “臣等为陛下解惑。”王家屏十分恭敬的见礼,开始讲筵。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王家屏将论语为政的第一句拿出来讲解,朱翊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看着王家屏,等待着他的讲解。

  “解曰:治国为政,最重要的便是德行,陛下修德,就会像北极星那样,安然处之,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朱翊钧眨了眨眼,看着王家屏,王家屏看着陛下,大眼对小眼,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没了?”朱翊钧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互相看了一眼,这大学士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有惑?”

  “何为政?”朱翊钧只好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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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朱翊钧其实很不喜欢这些腐儒,和他们奏对,总是很累,比如这讲筵,还得小皇帝开口问,什么是政。

  讲筵学士王家屏愣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政,正也,为政者,为正也。”

  另外一位讲筵学士,嘉靖四十四年状元郎范应期俯首说道:“政,文也,为政者,尚文也。”

  王家屏不待皇帝发问,继续说道:“为政之道,为正人,用正人,行正道,做正事。”

  “政务纷繁,用对正人而已矣,政之首务,当为用人,良善之人身居高位,则小人收敛自己的行迹;居高要而执简,举重若轻。”

  范应期继续说道:“为政之法:文载道,笔为器,文化民,笔生花。”

  “众口嚣嚣,向正导引而已矣,政之首倡,当正风气,风气清朗海晏河清,则恶劣的行径无所遁形;笔为器意纵横,教化万民。”

  王家屏颇为郑重的说道:“以正以文,政可治、国可期、万民之所向。”

  朱翊钧听完两个人的一言一语,再看看手中张居正注解的《四书直解论语篇》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元辅先生解曰:政:正人者不正,纠正他人不正确的行为,就是政,纠正之后,才能向治,二位以为如何?”

  张居正解政字,和讲筵学士解政字,解出来的都是正字。

  张居正解出来的是一个动词,纠正的正,行事权力去纠正。

  但是讲筵学士,解出来的则是名词,正义的正,正确的正。

  王家屏和范应期又互相看了一眼,俯首齐声说道:“元辅先生说的对。”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两位宦官毫不吝惜自己的嘲讽,都说宦官媚上,这些朝中的大臣,哪个不是阿奉权贵之辈?大家都一样德行,凭什么文官天天骂宦官媚上?

  两位大学士讲筵,到了和张居正的理解有差别的时候,就只会说那么一句,元辅先生说得对?

  朱翊钧笑了笑。

  冯保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张居正讲筵和陛下对答如流,十分流畅,但是这两位讲筵学士,略显有些局促了。

  张居正是首辅,现在的内阁和明初的内阁大不同,明初的内阁大抵只能算是秘书处,负责帮助皇帝处置一些公文之事,而现在的内阁权柄滔天,是行政中枢。

  内阁权力的上升是在正统年间,主少国疑之时,三杨辅政,在景泰、天顺、成化年间,出现了一定的反复,但是到了明孝宗的弘治年间,内阁已经变成了臣权的代表,而首辅的地位开始变得愈发的尊贵,首辅也是在那个时间,逐渐成为了百官之首。

  明初的内阁,只有议政权,可以发表意见,并没有任何行政的权力。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可以行事的不仅仅只有议政权,还有行政权,更有一部分原来独属于皇帝的决策权转移到了内阁。

  杨博、王崇古、张四维、葛守礼这些晋党盘大根深,还能跟张居正斗一斗,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完全没那个胆子对张居正的观点提出质疑,否则第二天就会因为左脚踏入了官署被罢免。

  朱翊钧看着王家屏和范应期摇头问道:“何为德?”

  王家屏俯首说道:“仁义礼智信。”

  范应期俯首说道:“温良恭俭让。”

  王家屏继续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其前提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一个人的修行,在心为德,外化为礼。”

  范应期继续说道:“博学、慎思、笃行,达仁心,而其前提是良善、谦恭、节俭、忍让。亿兆万民修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都是些正确的屁话。

  朱翊钧听完,看着两位讲筵学士问道:“元辅先生解曰:德:躬行心得之理,就是需要亲身去经历,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得到的道理,方为德。”

  “纲常伦理,先自家体备于身,然后敷教以化导天下;纪纲法度,先自家持守于己,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谓曰:德为心中法,法为成文德。”

  “以德修身,以法治国,以正人者不正,为政以德。”

  “二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王家屏和范应期无奈,俯首说道:“元辅先生说得对。”

  政为名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名词,政为动词时,解读出来的德也是动词。

  “二位学士,只会这句元辅先生说得对吗?”朱翊钧颇为失望的说道,作为一个十岁的小皇帝,他是很乐意去学习如何治国的,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似乎不敢挑衅张居正的权威。

  “陛下英明。”王家屏和范应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俯首说道。

  “哈哈哈!”冯保和张宏终于大笑了起来,看着两个窘迫的学士,笑的格外张扬。

  冯保和张宏作为内官,他们的职责就是在皇帝的指示下,跟外廷撕扯,这外臣丢了面子,冯保和张宏自然要得势不饶人,这个时候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二位学士,你们要不要听听你们说的话?”冯保还是乐个不停的问道。

  “好了好了,二位大珰不要笑了,文华殿讲义,纠仪官们看着呢,成何体统?”朱翊钧制止了两位大珰狂笑。

  负责纠正礼仪的纠仪官们,立刻站的笔直,面带严肃,停止了脸上的笑容。

  纠仪官由大汉将军担任,大汉将军是一个官职,隶属于锦衣卫,专门负责纠正仪礼,纠仪官真的真的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一般情况下,他们是绝对不会笑的。

  毕竟纠仪官负责纠正廷臣和朝臣们的礼仪。

  但是纠仪官刚才都在笑这两个大学士。

  朱翊钧看着两位大学士,坐姿端正的问道:“二位学士,朕有惑。”

  “为政以德,君子,治人者也,若君子无德,当如何?”

  “或者说,若是君子不修德行,不律己,不崇德,不修身,当如何?”

  “更确切的说,君子,把这天下当成一己之私,是非功过,只是以己独论,他们学识丰富、见识广博、世俗而老道,善于伪装,知道如何利用规则来谋求私利,只利己而不利众,不弘且毅,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当如何?”

  如果和张居正奏对,朱翊钧不会解释的这么详细,因为他只需要说君子无德,张居正就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和这两个讲筵学士奏对,朱翊钧生怕两个大学士听不明白,将话说的十分明白。

  效率略显低下,张居正是个循吏,懂变通之道,而面前的两个大学士,是清流,崇礼而重德,对于变通之道,极为不齿。

  王家屏和范应期沉默了,两个人的身形略微有些不稳,这是能谈论的话题吗?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啊,这怎么说?

  陛下这个问题,越听越是在骂晋党!

  王家屏颇为确切的说道:“君子昏乱,所为不道,当敢犯君子之颜面,言君子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当以直臣!臣不德则劾,君有…”

  王家屏卡住了,范应期负责压阵,当王家屏说不下去的时候,范应期出列说道:“君有…”

  “君有…什么?”朱翊钧笑着问道。

  王家屏和范应期直呼上当!

  陛下一直在强调君子是治人者也,把君子解读为治理国家的人,可是君这个字对应臣的时候,那意思就只是皇帝!

  千年以来,君君臣臣,子不言父过,臣不言君失。

  比如商纣王失天下是因为妲己;跪在岳飞庙前的只有臣子,没有赵构,是秦桧蒙蔽主上;比如明英宗朱祁镇兵败土木堡是王振的错;而朱祁镇以‘意欲为’杀于谦,推到了徐有贞头上。

  这些君主的过失,大多数都是后宫妃嫔、宦官佞臣。

  皇帝总是清清白白,皇帝总是干干净净。

  “君有失则诤谏。”朱翊钧给两位学士补充完整,而后开口问道:“谏,规劝,臣子劝谏,若是皇帝不听,又当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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