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1节

  朱翊钧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些水说道:“娘亲,一步退,步步退。”

  “若是答应了言官,从轻处置,言官们就会要求,罚酒三杯,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答应了言官,罚酒三杯,言官们就会要求,无罪释放,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答应了言官,无罪释放,言官们就会要求,官复原职,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从轻处置、罚酒三杯、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平步青云、处置谭纶,这一步一步的要求,难道都答应吗?谭纶是大司马,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元辅先生推行新政,要富国强兵,没了大司马的支持,他还怎么强兵?”

  “不答应,言官就闹,就连章上奏,就到承天门磕头,就到承天门绝食、就到皇极殿文华殿撞柱。”

  “皇权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三步,一退再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如何能退?从一开始就不能答应,就不能退。”

  李太后心事重重,孩子说的话,她亲眼见过。

  她的夫君就是没办法收拾这种局面,在常朝上、在廷议上才慢慢很少讲话,说什么都是错,最后交给了司礼监去外面撕咬。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也是如此,退一步,被人进了三步,只能退第四步,退到最后,无路可退。

  “海瑞是君子。”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仁是一杆秤,他又不是那种只会高谈阔论,指摘皇帝博取清名之人,娘亲担心的那些事,不必太过担心。”

  政治这个游戏,就是一个选择游戏,正确的选择做得多了,皇威就可以在一次次正确之中建立,这才是威权。

  跟朝臣斗,就要跟那个最狠的斗,海瑞就是那个最狠的科道言官。

  海瑞上谏,朱翊钧只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就可以踩着海瑞一步一步的确立皇威。

  朱翊钧非常明白威权的建立过程,但是二十七岁的李太后,她连而立之年都没过显然并不太明白,威权二字的建立过程。

  “那就让海瑞回朝?让给事中举荐一下,看看廷议?”李太后终于有些犹豫。

  朱翊钧站了起来说道:“孩儿玩去了!”

  他对景山那些个土豆、番薯,可是十分在意,到了乾清宫换了衣服,就直奔景山而去。

  次日的清晨,寒风吹拂着大地,小冰川时代的春风,带着一股刺骨的冷厉,吹动着承天门外磕头的科道言官。

  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全都来到了承天门前。

  寒风不能阻拦他们追求正义的脚步,他们按照官阶依次排好,不言不语的跪在地承天门前,请求皇帝收回伤耳目言官之敕谕。

  都察院额员共有一百一十七人,而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并无定员,万历元年,都察院大约有一百三十余位御史,这五更天这帮御史科道言官们,就开始纠集,最终天蒙蒙亮的时候,来到了承天门前无声无息的跪倒了一大片。

  朱翊钧清楚这帮文臣的秉性,皇权退一步,他们进三步,这皇帝原地不动,他们都要进两步!

  一应廷臣入右掖门入文华殿廷议,远远的就看到了乌央乌央跪倒了一大片。

  “葛守礼,好本事,搞了这么大的阵仗,我谭某人,深感荣幸啊,啧啧啧,上次搞这种阵仗,还是倒严嵩,还是倒徐阶来着?”谭纶对都察院总宪葛守礼直呼其名。

  这架势,是奔着让皇帝收回成命去的?

  分明是奔着让皇帝革罢他这个大司马去的。

  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他对朝堂这些尔虞我诈、彼此倾轧,是有些倦怠了,儿女情长折壮志、英雄气短苦难言。

  谭纶真的觉得,现在这么憋憋屈屈的活着,还不如当年在福建、浙江、两广杀倭寇来的痛快。

  所以他说话越来越不客气,都厌倦了,就懒得再维持表面的平和,他对葛守礼直呼其名,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了当。

  谭纶几乎预见了事情的结果,不过是清流的又一次大胜利。

  张居正看着那跪倒的一大片,这场面他见过还多次,这只是最初级的手段,连章弹劾后到承天门磕头,非常非常非常的初级。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葛守礼面色涨红,他看着那片跪倒的科道言官,大声的说道:“不是我干的,我真的没让人这么干!”

  “你们信我!真不是我!”

  追读!追读!追读!追读真的很重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吾·祥·谁·林·与·嫂·归,再一次郑重其事的念叨,求求了,嗷呜!!!!!!

第39章 科道言官朝天阙

  杨博忧心忡忡的看着那些科道言官,从科道言官身上,杨博看到了大明真的在日薄西山,这些科道言官早就失去了脊梁,真的不是葛守礼干的,因为葛守礼真的很听杨博的话。

  杨博在文华殿上公然表态赞同陛下的处置,葛守礼就不会私自纠集言官。

  谁干的?

  张四维。

  张四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取代杨博,成为晋党的党魁了,张四维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现自己的影响力了。

  “唉。”杨博叹了口气,随着净鞭三声响,廷臣进了文华殿,依次跪在地上。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的见礼。

  朱翊钧没让所有人平身,而是开口说道:“朕身体挺好的,就是朕这心情不大好,承天门外跪着一百九十二名科道言官。”

  “他们对朕说:他们是忠君体国,是为了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是为了正士张目,是为忠臣发声,是为了国之大利害,是为了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心的尔虞我诈。”

  “搞得朕止族党排异不胜不止之风,用舍予夺无纲无纪之措,好像是在残害忠良一样。”

  “臣惭愧。”杨博颇为羞愧的说道。

  葛守礼这个科道言官的头子管不住科道言官,杨博这个晋党头子也约束不了晋党。

  “冯大伴,你去把这事儿,跟他们分说清楚,分说明白,看看他们肯不肯起来,回官署坐班。”朱翊钧仍然没有让廷臣免礼,而是让冯保去跟那些科道言官们第一次商量。

  “臣愿共同前往。”葛守礼大声的说道,真的不是他做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把人纠集起来,这让太后知道了,怎么看到他这个总宪?

  这场风波,不能只由内廷发力,作为总宪,他也要去。

  “去。”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葛守礼同往,葛守礼这个科道言官的头子,是科道言官让他做头儿,他才是头儿,葛守礼应该早早认清这个现实,别整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免礼吧。”朱翊钧环视了一圈廷臣,摆了摆手说道。

  “谢陛下隆恩。”群臣站了起来,却没入座廷议,而是静静的等待着,因为倒春寒的风有些冷,文华殿的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文华殿内,只有小皇帝翻书和写字的声音。

  杨博愈发肯定自己的内心的那个猜测,小皇帝绝对会把晋党这个已经变质为族党的政治小集体,连根拔起!

  张居正则是有些好奇,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小皇帝的脸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甚至还在读书写字!

  没有任何的畏惧,没有任何的惶恐,反而是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平静。

  张居正做了几十年的官,才把这些人的嘴脸看清楚,小皇帝这股子云淡风轻的模样,到底是跟谁学的?

  大明首辅想了半天,发现好像是跟自己学的。

  因为他就对这些不知变通的所谓清流,就不是很在意。

  科道言官朝天阙,张居正有法子,但是他想先看看,陛下的法子。

  冯保和葛守礼很快就回来了,事实说清楚,并不复杂,冯保牙尖嘴利,葛守礼在一旁不停的劝所有人回去,效果不算大,一百九十二人,走了三十多人,剩下一百五十四人。

  朱翊钧停笔,看着张居正问道:“昨天刑科给事中举荐了海瑞入朝为官,朕昨日问太后海瑞如何?太后说,海瑞是青松翠柏,刚峰不折,朕与太后拟让海瑞回朝,不知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海瑞为人刚直,刚过易折,非循吏也。”张居正的态度一如既往,在京城这个龙潭虎穴里做官,太过于刚直,唯有死路一条。

  他还是那个态度,他不是反对海瑞回朝做事,而是觉得海瑞不知变通,一定会倍受排挤,死路一条。

  朱翊钧见张居正没有反对,知道昨天他猜对了,张居正留那个空白的浮票,就是保留意见,保留意见就是弃权,就是不明确反对。

  这就够了。

  小皇帝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去告诉他们,若是海瑞回朝如何。”

  海瑞这把利刃,回朝可以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为正士张目、为忠臣发声,为国之大利害,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臣遵旨。”冯保带着一群番子向着承天门外而去,他心里不断的打鼓,这帮跪在承天门外磕头的蠢货,千万千万要答应下来。

  陛下这里,真的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啊!

  这已经是第二次商量,若是还在这里跪着,皇帝发起飙来,冯保都拦不住。

  十岁天子怎么了?十岁天子就不是皇帝了吗?

  冯保一边走,一边思考对策,看着身边的葛守礼,思考了片刻,笑着说道:“葛总宪啊,咱家多说两句,你想看到血流成河吗?咱家跟伱说,你别不当回事,我这是为了科道言官们好。”

  “陛下的脾气是再一再二没再三,这已经是第二次商量了,若是再不答应,承天门外,今天必然是人头滚滚,陛下幼冲,太后听闻,这些言官能讨到好处去?”

  “你知道,现在是主少国疑,太后千岁最担心的就是不许皇帝主管这六个字,陛下做了决定,言官们这么反应,葛总宪,你觉得太后听闻言官朝天阙,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啊?会这么严重吗?”葛守礼大惊失色,那只是个一个十岁人主,他怎么敢,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但是再一想太后把高拱逐出朝去的决断,就知道这太后发起疯来,没人能制的主。

  冯保打了个寒颤,他其实不怕太后,他反而有些怕小皇帝,他非常确信的说道:“就是这么严重。”

  “三个废物换一个海刚峰回朝,不亏了!会这么严重吗?只会比这个严重!正因为十岁人主,才会这么严重,你明白吗?”

  “想想高拱。”

  冯保停下,让葛守礼认真思考其中的利弊,三个废物,换一个海刚峰回朝,绝对不是赔本的买卖。

  海瑞不是晋党,但这把刀如此刚直,谁都能用。

  十岁人主,主少国疑才更加危险,这承天门外朝天阙,逼着十岁人主让步,这是作践皇权,不用等到大明皇帝发飙,太后就得先发疯。

  发疯的太后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谁也不能保证。

  “那我一定好好劝他们。”葛守礼端着手,颇为确信的说道。

  “果然是你,把他们纠集在一起的!葛总宪,你好大的胆子!”冯保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好言相劝,立刻一顶大帽子扣在了葛守礼的头上!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葛守礼面色大变,厉声说道。

  “哈哈。”冯保直接就乐了,背着手,向着承天门快步走去,他就是逗一逗葛守礼罢了。

  “不是我!”

  “哈哈。”

  葛守礼再次来到了承天门外,站在这些科道言官之前,心中五味杂陈,他也逐渐意识到,晋党,变质了。

  《论语·卫灵公篇》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意为:君子不与人争斗,合群但不结党营私。

  这句话逐渐演化成了,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因共同爱好或志向而合群,但不结党谋取私利。小人因私利而结党,做损人利己的事。

  晋党是如何逐渐建立的?

  嘉靖二十九年,北虏可汗俺答汗,因为不满大明贡市不遂,发动了战争,大同总兵官仇鸾重贿俺答汗,俺答汗进攻北古口,劫掠京畿整整八日,在大明答应了开放贡市之后,饱掠而归,这便是庚戌之变。

  晋党是为了解决北虏边患,自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二年征战中,不断成长壮大,最后聚集在一起,用和平的方式、用修文以柔远人的方式,解决了边患,和北虏达成了和解。

  在最开始,晋党聚集在一起,是因为共同的志向,是为了解决北虏入寇的边患,是君子之党。

  当隆庆议和、俺答封贡做成之后,葛守礼站在所有科道言官的的面前,忽然有些恍惚,晋党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恶。

  晋党,变成了小人之党,陛下的描述更加确切,晋党,变成了族党。

  葛守礼在思考,思考晋党是如何变成了族党?

  陛下一个字,就把葛守礼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葛守礼以为是从杨博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开始,或者更早?

  眼前这些御史们,真的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吗?也不见得。

  就连葛守礼本人,也是在冯保提起时,才知道原来陆树声也在朝日坛咳嗽,也失仪,这也是为了葛守礼没有继续纠缠的原因之一。

  弹劾失仪和党同伐异是两码事儿,就是他再憨,也知道其中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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