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4节

  弹劾的理由数不胜数,有弹劾张居正僭越神器、张居正鱼肉官吏、张居正党同伐异、张居正无仁不德、张居正器满而骄、偏衷多忌,理由千奇百怪,仿若张居正就是大明朝廷的大奸邪,不除此害,大明明日就亡国了!

  张居正就是个框,啥罪名都可以往里面装。

  朱翊钧对此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他既没有留中不批、也没有画圈画叉号,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无法在期限内完成本部事务,按照数量不等,依次为罚俸、降级、外放、罢黜、削官身回籍闲住、流放烟瘴、边方等地。

  惩罚如果不能落实,稽查、监察、统率的结果就是再客观、再真实,考成法也是摆设。

  万历十二年,张居正死后第三年,万历皇帝下旨废考成法,大明吏治从此败坏,再无清朗之气。

  崇祯元年,崇祯皇帝想要再次捡起考成法,并且亲自主持考成的时候,可那时已经万事皆休,全面崩坏。

  朱翊钧在等着戚继光回京,没等到戚继光,先等到了月考。

  万历元年二月十九日,大明十岁人主朱翊钧终于迎来了他的考成,群臣有考成法约束,小皇帝读书也有考成,不过没人敢处罚、也没有人能处罚皇帝。

  月考如期而至。

  朝臣们弹劾张居正的种种罪名,有一件绝对不是诬告,那就是张居正威权震主,皇帝作为天下至尊,谁能考核皇帝!

  张居正领先帝之命,作为辅国大臣,确实有考核皇帝的权力,但是考核后却没有惩罚,这就是大明小皇帝读书的困境。

  而考核的内容,是《论语》的前两篇,和帝鉴图说的四个故事。

  朱翊钧对月考也是有些担忧,这帮大臣,要是给他出难题,他要是没考过,那他还怎么理直气壮的不务正业!

  怀着略微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朱翊钧向着文华殿而来。

  “陛下。”冯保低声说道:“昨日徐爵出宫去,问首辅要来了考卷,陛下要不要提前看看?”

  朱翊钧一愣,看着冯保说道:“这…不太好吧。”

  这什么行为!这是公然作弊!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拿来看看。”朱翊钧伸手。

  他的月考,不仅仅涉及到了自己是不是能继续不务正业,还涉及到了张居正的考成法是否能够顺利推行。

  考卷由王希烈、王家屏、范应期等大学士们负责出题,张居正这个帝师负责审核。

  如果皇帝能够顺利通过月考,那代表着张居正有能力履行先帝托孤、帝师的职责,代表着张居正辅国的正义性。

  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都能如期通过月考,能通过考核,天下百官凭什么不能考成!

  这么大的事儿,对于不修德的朱翊钧而言,公然作弊,有何不可?

  他对道德有着极为灵活的标准和尺度。

  他甚至想把考场移到文华殿后殿,避开群臣的监考,开卷考试。

  朱翊钧拿过了考卷,看了片刻,将考卷折好递给了冯保说道:“毁掉吧,以后,也不用再问首辅要考卷了。”

  朱翊钧看完了考卷,心里有数,端起了手,迈起了四方步,四平八稳的来到了文华殿内。

  净鞭三声响,群臣鱼贯而入,依次站好,五拜三叩首,山呼海喝:“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朕安,诸爱卿平身。”朱翊钧手前伸,颇为平和的说道:“闲话少叙,开始吧。”

  “臣等僭越。”王希烈等大学士将考卷递给了张宏,张宏将考卷平铺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钧拿起了毛笔,沾上了墨迹,开始答题,文华殿上极为安静,为了不打扰皇帝月考,文华殿甚至都没开窗。

  两刻钟的时间之后,朱翊钧放下了笔,吹干了墨迹,又放了片刻,示意张宏把考卷拿给群臣。

  群臣都有些忐忑的看着那份考卷,要知道,之前六个月,小皇帝读书的功课,其实是不尽人意的,说难听点就是啥都没教进去。

  换了张居正一个人教,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对于朱翊钧而言,考试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

  就这?就这?就这也好意思当月考?

  简单到朱翊钧都怀疑,王希烈是不是跟张居正串通好了,故意设立一些简单的问题,好让皇帝过关。

  考试有默写,就是论语前两篇,只有前句,默写第二句;

  考卷有释义,将某个字、某段话拿出来,解释它的意思;

  有简述,帝鉴图说某个故事,让皇帝简单叙述故事梗概。

  符合十岁孩子难度的考卷。

  这对朱翊钧而言,有什么难度?完全没有。

  朱翊钧当然觉得简单,他平日和张居正的奏对,都是奔着破壁去的,而张居正这个面壁人,都为小皇帝略显淳朴和懵懂的问题,感觉到一阵阵的头疼。

  王锡爵负责评卷,他十分郑重的看完,一边批改,一边疑虑,这份工整的答卷,超出了他的预期,隆庆皇帝大行后的这六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的课业,一向很差。

  王锡爵带着复杂的心情,将考卷批完之后,交给了大学士们。

  大学士们核对无误后,考卷流转到了张居正手里。

  张居正其实不看也知道,小皇帝能过关,就这考卷,皇帝闭着眼都能答对,小皇帝很聪明,之前就是偷懒耍滑,不肯好好读书罢了。

  不对,是大学士你一言,我一语,把十岁人主给弄迷糊了,都是臣子们的错!

  这才符合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道德礼法。

  张居正一个人教授,效果拔群。

  张居正打开看了看考卷,不出他所料,小皇帝的字中规中矩,作答得很好。

  “陛下英明天纵,君德已著如此,若于后日长进不已,则四海万姓之得受其福!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王希烈出列,颇为诚恳的跪在地上,振声说道。

  “臣愧对先帝。”王希烈说的有些激动,语气极为激烈,他就是个老学究,小皇帝读不好书,他这个讲筵学士首当其冲。

  作为翰林院事,王希烈对小皇帝的考卷,评价真的很高,先帝大行六个月,他们教了半天,什么都没教进去,急的他们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下次可以稍微难一点。”朱翊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大明皇帝的月考,未尝不能利用一番。

  最近弹劾张居正的风力(舆论),实在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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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主少国疑,帝制之下的皇权缺位

  朱翊钧参加月考,也是一种考成。

  张居正的考成法,即便是在京师试点,也有些不顺利,群臣的反对意见很多,反对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

  在原来的历史向里,张居正的变法,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未尽全功。

  总结而言就是扭扭捏捏,既要变法,又要守着祖宗之法,还要符合儒家的礼法,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想法,让这场变法,总是变了,却变了一点点。

  是张居正无能吗?并非如此。

  高拱搞出的《陈五事疏》,要小皇帝不得径自内批奏疏,惹得太后直接下懿旨罢黜了高拱,张居正的变法,自始至终,并没有得到皇权的鼎力支持。

  李太后代行皇权,冯保保护皇权,但他们却不能为张居正的变法提供足够的支持,李太后和冯保都有一种担心,大明再出一个高拱。

  在一个基于帝制的制度设计之中,缺少皇权的支撑,张居正的变法,实在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张居正万般无奈之下,喊出了那句:吾非相,乃摄也。

  主少国疑,最大的问题就是帝制之下,皇权缺位。

  “下次可以稍微难一点。”朱翊钧站着了身子,端着手,看了一圈廷臣,脸上的微笑,化成了阳光开朗的笑容,他颇为平和的说道:“朕最近听政、查看奏疏,发现群臣对元辅先生的考成法多有疑虑,连章上奏论考成利弊。”

  “朕今日应考之轻松,远不如六部堂官案牍劳形,但是督查、监督、监察之事,社稷之重。”

  “日后讲筵学士们,就不必再把考卷送往元辅先生那边了。”

  朱翊钧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讲筵学士出题,送到张居正那复审,其实就是默认皇帝可以作弊。

  毕竟张居正和冯保联手把高拱赶回家闲住,在群臣看来,张居正就是和冯保穿一条裤子,张居正知道了,那冯保就知道了,皇帝也就知道了考试内容。

  不过这考的是默写、释义和简述,皇帝知道了,那也要写出来,能默写出来,在王希烈看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毕竟皇帝才十岁。

  朱翊钧之所以提高对自己的要求,把这个默认作弊的规则打破,就是用自己的皇权给张居正的考成法站台。

  没有朱翊钧的站台,张居正也能把考成法推行下去,但是有了皇权的站台,张居正就有了皇权特许,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是否堂堂正正,名正言顺。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眉头一皱,看了眼冯保,又想想宫里两宫太后,陛下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站台了,第一次是皇帝在景山锄大地,皇帝开口,把葛守礼给绕了进去;第二次是止党争,皇帝又开口,一个族党,把群臣内外搞得哑口无言;

  这是第三次,考成法的推行,遭到了许多朝臣们的反对,现在张居正以自己的威权强行摁下去了。

  皇帝又出来给他站台。

  张居正真的没料到,小皇帝会拿自己的学业考核之事,给自己的考成法站台,一时间,张居正颇为恭敬的谢恩。

  主少国疑,最可怕的问题就是帝制之下的制度设计,皇权缺位,这种可怕,对大明的破坏是极其致命的。

  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后,国家陷入了主少国疑,张太皇太后和孙太后两个人对孩子过于宠溺,三杨辅政,世人多有溢美之词。

  但在朱翊钧自己看来,三杨辅政对大明国政,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在朱翊钧看来,三杨远不如张居正。

  宣德九年,第六次南下西洋之事彻底停罢,昔日雄霸大洋的船队在泊位上默默腐朽,大明海权就像泊位上静静停靠的大船,腐烂、沉江,被江水冲走,一去不返。

  正统元年,安南国王得到了大明皇帝的册封,安南国在法理上独立,伴随着安南国的册封,是大明在麓川(东南亚)的影响力一落千里,麓川开始反叛,旷日持久的三征麓川,耗尽了大明国力。

  正统三年,英国公张辅这个辅国大臣,不再上朝,大明武勋彻底式微边缘化,兴文匽武大幕拉开,京营武备不振。

  正统九年,杨士奇致仕,明英宗亲政,留下的是一个糜烂的朝局,东南、西南、西北边患狼烟四起,而明英宗本身又是个击穿皇帝下限的混账东西。

  正统十三年,波及福建、湖广、浙江、广东和江西的叶宗留-邓茂七民乱,近百万农民揭竿而起。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天变。

  而现在,万历元年,朱翊钧十岁,也是主少国疑,皇权缺位,张居正当国,但是张居正当国,和三杨不一样,张居正首先把枪口对准了文臣,或者说,张居正把枪口对准了这糟烂的世界,想要改变它。

  张居正作为帝国的首辅,他不知道这天下有多糟糕吗?他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吗?他清楚的知道,他很清楚。

  上知者不移,是一种清醒的痛苦,明知道不可为,偏要为之。

  考成法这个笼头套在了百官头上,似乎就注定了张居正会是何等下场。

  朱翊钧对张居正是极为尊敬的,于谦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硬生生的在明英宗被俘做了瓦剌留学生的情况下,击退了瓦剌,重建了京营。

  于谦何等的下场?

  明英宗复辟后以‘意欲为’冤杀于谦,于谦求荣而得辱。

  张居正是个读书人,他清楚的知道于谦何等的下场。

  张居正本可以选择和三杨一样,和晋党沆瀣一气,甚至接受杨博的条件,楚晋合流,做个权势滔天,甚至连皇帝都要侧目的权臣,未尝不可。

  张居正没有那般做,他想要做些事,让江河日下的大明朝,变得好一些。

  朱翊钧为张居正站台,是在行使皇权,为张居正的改制背书站台,让他身上的压力小一些。

  张居正的死后被反攻倒算,考成法、一鞭法等被废除,甚至张居正的儿子都被饿死,朱翊钧会让这种事发生吗?

  只要张居正不把他的张党,变成族党,朱翊钧就决计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

  “廷议吧。”朱翊钧拿出了《四书直解》打算继续如同往常那般,他在月台看书、听政,廷臣在下面吵架。

  习惯可以在二十一天重复后养成,朱翊钧已经习惯了这种诡异的氛围,诡异就诡异吧,但总算是主少国疑的情况下,大明朝可以跌跌撞撞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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