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91节

  “要更少一些。”王崇古连连摆手说道:“在没有羊毛出产前,连两成都折不到,而且价格并不是很高,草原和中原完全不同,草原的地,都是占来的。”

  没有羊毛之前,因为天地人运输等等问题,其实那些地的出产,能有两成都算是丰年了,可有了羊毛之后,这些个草场,才算是有了正经的营收,成为了香饽饽。

  “看来不应该叫大司寇,应该叫台吉或者鄂拓克。”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鄂拓克,在草原就是部落首领的意思,台吉是王子,这王崇古在大明是明公,在草原还有如此影响力,这也怪不得了,王崇古之前一直胆战心惊,直到在陛下的授意下,杀了孔府满门才算是安心下来。

  “臣罪该万死!”王崇古一甩袖子,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请罪。

  “不对劲儿。”朱翊钧看着王崇古,慢条斯理的说道:“不对劲儿。”

  “朕怎么觉得这都是大司寇刻意安排呢?这事儿,早不早,晚不晚,恰恰在这个时候,被捅了出来呢?吴百朋到宣大做督抚已经三年之久,怎么刚好现在查到了这一千五百顷的草场。”

  “大司寇,有心了。”

  时机不对,这太巧了。

  皇帝此言一出,群臣们都是齐刷刷的看向了王崇古,陛下不说还好,一说,这事儿怎么看都怪异无比,早不早晚不晚,为何是这个时候?

  王崇古抬头看了一下陛下,而后再次俯首帖耳的说道:“臣惶恐。”

  王崇古只是惶恐,没有否认,事实上这件事的确是王崇古主动戳破的,只是不知道言官什么时候对他发起进攻而已,王谦这个逆子是不是通风报信,并不是危机的主要因素,当年犯下的错才是。

  阴结虏人可是要送到解刳院的!

  “好手段!”朱翊钧敲了敲桌子说道,王崇古选择了最合适的机会,把这件事抖了出来。

  在时势上,俺答汗、土蛮汗服软,戚继光的大军刚刚凯旋,大明并不会在此时征伐,和北虏修睦,符合当下的时势,大明和北虏的以战促和,王崇古作为一个关键人物,并不太容易处置,而另一方面则是他刚刚监刑办了儒家满门,算是彻底投效了皇帝。

  混到文华殿的廷臣,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既然是大司寇主动说起了此事,如何处置,还是大司寇自己说吧。”朱翊钧倒是有些疑惑,王崇古戳破这个脓包的原因。

  王崇古再拜,大声的说道:“自然是献于宫阙,作为皇庄作为事宜。”

  “政以贿成,大司寇这是要贿赂朕咯?”朱翊钧一愣,万万没想到,王崇古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贿赂皇帝。

  朱翊钧原来以为王崇古主动提这茬,是为了充公,也就是交给朝廷,现在看来,他只想交给皇帝。

  “臣守不住了,那土蛮汗被赶到的大鲜卑山以东,这草场就那么些,臣一直占着,怕占不住,可是这是陛下的皇庄,那俺答汗和土蛮汗,自然不敢了。”王崇古找了一个很有趣的理由,来诉说自己主动自爆的理由。

  朱翊钧摸了摸下巴,思忖了片刻说道:“不是,朕怎么觉得,大司寇主动戳破,是因为大明和北虏之间的矛盾,马上就要进入河套这个关键位置了,所以,处理这个隐忧,宜早不宜迟呢?”

  “陛下圣明。”王崇古再拜,这个时候,陛下说啥就是啥,王崇古可不是王世贞,可不敢顶撞陛下。

  各种原因都有,王崇古总要处理这些圈地圈来的草场,宜早不宜迟,真的被别人给捅破了,王崇古那才是该死。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打算表态,看起来,张居正对这件事是早有预料的,当初张居正打王崇古的时候,罪名就是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说王崇古甘心媚虏,欺诳朝廷,躐取爵赏,及将败露,复仗钱神偃然,断不可用。

  张居正对王崇古的总结非常到位,到现在张居正的态度仍然如此,王崇古这种奸臣,皇帝要用是皇帝事儿,他不推荐皇帝用。

  张居正的态度,很有趣,那就是置身事外,陛下决定继续用,陛下就自己宽宥,若是陛下决定不用,下死手的事儿,他张居正来做。

  张居正最忌惮王崇古僭越主上,是他离朝之时,怕小皇帝被王崇古欺负。

  现在他都回来了,王崇古不足为虑了。

  “免礼吧。”朱翊钧也没有太多的犹豫说道:“朕还是说话算话的,既然之前收了大司寇的一缕头发,自然没有一事二罚的道理,这一万两千顷的草场,就归皇庄所有了,冯大伴,这件事交给你去处置。”

  “臣领旨。”冯保俯首领命,这一万两千顷草场,归了皇庄,皇宫的一应开销,真的不用去外廷讨饭了。

  “臣,叩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再拜,他已经奔着自己被罢免去准备了,结果连训斥都没有。

  朱翊钧听闻此事之后,第一时间问的是,王崇古这些草场是什么时候兼并的,王崇古说是万历元年及之前,万历元年,晋党势大到王崇古总督京营,甚至连他家的狗都要到京营吃皇粮的地步。

  没有才能是决计当不了奸臣的,王崇古很能干,这种双刃剑,舞弄不好,就会伤到自己。

  这件事朱翊钧的确是宽宥了,他说一事不二罚,把这些草场归到了过去的罪名,但是作为裁判,朱翊钧同样可以把这件事区分看待。

  王崇古好用,可以继续用下去。

  王崇古和王谦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们家能活到现在,全靠陛下圣恩。

  “陛下,臣在毛呢官厂,陛下,臣真的没敢多拿一厘不该拿的钱!”王崇古站起来后,俯首说道。

  他否认了工部尚书郭朝宾对自己的指控,他自己家的草场供应的羊毛,的确供给给了官厂,但价格比三娘子的羊毛还要低,是零利润供应。

  真的没赚不该赚的钱。

  “朕相信你。”朱翊钧挥了挥手,他相信王崇古说的话,既然敢自爆,而不是铤而走险,肯定是把腚擦干净了,否则不敢把这事儿捅到文华殿上。

  王崇古对陛下用人有了更加清楚的明悟,只要有用,就不会被抛弃!

  “臣倒是以为,暂时和俺答汗修睦为宜。”戚继光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大明军还不够强。”

  “还不够强吗?”朱翊钧看着戚继光大感惊讶的说道,大明军还不强吗?土蛮汗已经深入体验过了大明军的战力,强不强,俺答汗、土蛮汗还能不知道吗?来自敌人的评价和恐惧,就是对军将最高的赞许!

  大明军现在很强,天下至强。

  “不够。”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万历以来,所有的出塞作战,都是冬季,因为我们在机动上,仍有极大的不足!”

  “如果我们在春夏秋任何季节进攻,都无法保证我们漫长的补给线,不被敌人进攻,而敌人骑兵的骚扰,会对我们的后勤造成极大的压力,只有在冬季,大雪封路的时候,我们的军兵能够将偏厢战车推向战线,获得胜利,而后建立屯耕驻守之地,在春夏秋三季守住敌人的进攻。”

  “我们需要强悍的骑兵,也就是机动力,来保证我们大明军的进攻,能够进行充足的情报侦查,保证我们的后勤,不被敌人滋扰。”

  “戚帅所言,朕明白了。”朱翊钧认可了戚继光的观点,大明军现在很强,天下无敌,但还可以更强。

  永乐年间的大明军北伐,是不分季节,全天候作战,而且是碾压的姿势,彼时的草原还不如现在寒冷,那时候的北虏,要比现在更加强悍,但依旧被大明军打的抱头鼠窜,不敢交锋。

  全天候的作战,极为重要,代表着大明军能够随时进攻,干涉草原的生产生活,这是军事羁縻的重要补充,大明军现在局限在了冬日进攻,就代表着草原人可以在春夏秋三季依旧维持生活,到了冬天来临之际,躲得远远的,等到大明军回了老巢,再继续繁衍生息。

  汉武帝穷兵黩武组建骑兵的意义,就在于此,在不能全面军事羁縻的情况下,想要使敌人的抵抗意志降低为零,彻底屈服,是个伪命题。

  永乐初年,大明的马政还没有败坏,彼时大明服役的军马、驿马超过七十万匹,不说边军,就是大明京营,骑兵的数量,满打满算,也就是万人规模。

  “戚帅所言之事,臣也是辗转反侧,但是恢复永乐马政,不可取也。”谭纶代表兵部,十分肯定的说,恢复大明的马政,是不可取,更是不现实的。

  礼部的马自强,思前想后,也开口说道:“臣附大司马议。”

  马自强对谭纶的说辞表示了赞同,谭纶和马自强各自表述自己的理由。

  谭纶认为永乐年间的马匹数量众多,是大明腹地仍有大量的马场,这和战乱的大背景有关,战乱之下,田地荒芜,可以放牧,但是随着国朝趋于稳定,草场变成了耕田,再放牧,也都是养牛,而不是养马,因为牛是生产工具,马是战争工具,如果恢复永乐马政,等于逼百姓去死,本来天下困于兼并,矛盾在一个爆发的边缘,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所以谭纶不同意。

  而马自强观点是一致的,理由是不同的,他以英格兰为例,为了和西班牙在羊毛生意上竞争,英格兰搞得跑马圈地,制造了无数的流民,这是徐璠和高启愚在他们的泰西见闻录里,描写过的场景,英格兰的圈地运动是英贵族默许的行径,这种行为,受苦的还是百姓。

  张居正在综合了谭纶和马自强等人的意见后,开口说道:“大宁卫和全宁卫,可以放牧可以耕田,是可以养马的,大明的养马厂,建在热河附近为宜。”

  这个军马场的规模有多大?

  一百五十万顷,从应昌到全宁卫、大宁卫、再到热河,这片区域总计有一百五十万顷的土地,其中草场的面积,超过了五十万顷,王崇古那一万两千顷的草场,和国家力量比起来,微不足道。

  而这么大的草场,预计有超过百万马匹,而这些马匹能遴选出十万军马,武装两万到三万的骑兵。

  热河百万军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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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陛下好生缺英明!

  第328章 陛下好生缺…英明!

  张居正回朝之后,朝士们便安心了下来,有人拦着陛下向暴虐蜕变,实在是太重要了,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张居正在朝的作用,至于吵着要张居正继续丁忧的腐儒们,朝中的儒生们会让这个腐儒闭嘴。

  廷议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只不过和之前张居正又当裁判,又当选手不同,现在的张居正已经不过多的干涉皇帝的决策了。

  “今日京西有妖僧如登聚徒讲学,声言建塔募化,声淫犬马,造捏谤言,为缇骑、东厂所获。”张居正拿着一本奏疏说道:“臣以为,此妖僧稔恶惑众,按律当打一百棍遣返原籍夺其度牒,仍应着礼部出榜,严禁游僧,及五城兵马司五城御史衙堂皂役,力加驱逐,以后违例来京并容隐都令各城与缉事衙门,访拏重治。”

  能让张居正搬到了文华殿上来说的妖僧,而且是有名有姓有法号的僧人,显然已经不是一般的妖僧。

  聚徒讲学,违背了朝廷禁令,仅仅一次集会就超过了三千余人,而这个妖僧如登,聚众兜售的是帛币,不是精纺毛呢的帛币,而是经过了开光的棉布帛币,主要是因为开光稀缺,而不是精纺毛呢产量稀缺,大抵类似经过佛祖认定的赎罪券。

  而建佛塔募集化缘,就是求财,说要建塔,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有主之地,即便是无主,山川也归朝廷归陛下,这厮连个地都没有,就要建塔,显然是在骗钱,而且上当的还不在少数。

  就这两项,短短七日就募集到了近万两的善款,也不知道说这个如登法师骗术了得,还是说有些人亏心事做得太多,想寻个心安,佛祖都原谅我了,我自己也可以原谅自己了。

  声淫犬马,则是送子,的确是送子,只不过手段不是祈祷佛祖庇佑,而是密室媾交,自己带着徒弟一起,从南洋来的一种迷药称之为福禄之宝,人服用之后,神魂蒙昧,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而且比较古怪的是,居然无一揭发,还是事后弄清楚的。

  造捏谤言,则是鼓噪黑心宰相夜卧龙床,说这张居正在裕王府的时候就跟李太后有染,大明皇帝这孩子,指不定谁才是父亲,要不然张居正如此尊主权而不僭越?如此权势,却不僭越,唯有这个解释的理由了。

  只不过这诽谤之言,并无书证只有口口相传,无法确切定罪了。

  对于皇帝而言,这就是个越抹越黑的案子,越解释反而越像是有什么,只能冷处理,这就是这些个贱儒们整日里奔着下三路去的原因。

  这两个罪名,都是和下三路有关。

  张居正说按律打一百棍,而后遣返原籍夺其度牒,严禁游僧,再有妖僧蛊惑生事儿,则严惩不贷。

  让张居正如此温和的原因,其实和李太后有关,李太后信佛,处理妖僧就得慎重一些,之前因为度牒、寺田等佛家之事,张居正已经和李太后发生过两次冲突。

  有度牒的僧道,除了清规戒律之外,仍有度牒的司法特权。

  “此獠真的是该死,若非度牒,该以奸淫罪斩。”刑部尚书王崇古代表刑部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建议脖子以下截肢。

  海瑞思索了半天说道:“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僧庙有清规,他既然不遵清规戒律,理应逐出佛门,不要因他让佛门蒙羞,而后以奸淫论斩,不知大司寇以为如何?”

  “海总宪所言甚是!”王崇古眼前一亮,他绝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奸臣,有一天,还能和海瑞打配合。

  这一招先逐出佛门,再论斩,就变得丝滑和合情合理了起来,李太后那边也好交代。

  朱翊钧看着海瑞,又看了看王崇古,点头说道:“那便如此,走斩首示众的流程吧。”

  “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

  “啊?”张居正猛地打了个冷颤,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一个疑难杂案,怎么就逼出了朕有惑这三个字来,张居正到底对这三个字有点应激,一听这三个字就是一哆嗦。

  群臣看着张居正,都是满脸的问号,张居正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这三个字?

  自万历元年张居正讲筵以来,都是张居正负责授课,朝士们很难理解这三个字对张居正的威力。

  “朕听闻这俺答汗背弃了长生天,而改信了佛家,信佛好呀,既然这些个游僧四处蛊惑人心,不如捕获之后都送到俺答汗那边布道如何?他不是信佛吗?”朱翊钧今天这个有惑,不是来敲先生思想钢印的,张居正的思想钢印所剩无几,穷寇莫追。

  朱翊钧拿出了一套解决异端的方案,这些个游僧不好处置,而且四处骗钱,蛊惑人心,送到草原去布道好了,想来,佛祖一定满意。

  廷臣们皆是眼前一亮,陛下这个主意,好生缺…不对,是好生英明!

  大明不想要,俺答汗四处找,也不用俺答去找了,大明把这些个僧人,打包送过去,两难自解。

  信佛好,辽国信佛之后,就开始跟北宋菜鸡互啄了起来,你奈何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草原大国,北宋没有了燕山山脉的屏障,两国居然能苟且那么久,着实让人意外。

  信佛之后,进攻性会迅速变得衰弱。

  “诸位可有异议?大胆直言。”朱翊钧看向了朝士,他就是突然萌生了这么个想法,不确定这么做是好是坏。

  俺答汗之所以信佛而不是信长生天,是因为他背叛了草原,成为了大明的王,信仰长生天不能给他带来凝聚力和向心力,所以俺答汗选择了信佛,这就是现实的政治需要。

  朱翊钧不确信此举是好是坏,毕竟送了僧侣过去,一定会增加俺答汗的凝聚力,适得其反,反而不妙。

  谭纶思考了片刻,看向了戚继光说道:“戚帅,某以为这游僧无碍,戚帅以为呢?”

  “陛下,臣也如此以为,游僧不是坐僧。”戚继光回答了这个问题,而且给了陛下参考意见。

  游僧大多数都是不尊清规戒律被赶出来的,云游僧侣皆有投靠,名山大寺必然礼遇,这些个游僧撒到了草原上,俺答汗觉得有的忙了。

  谭纶和戚继光长期在东南平倭,相比较北方,南方的信徒更多一些,谭纶和戚继光接触过这些个游僧,都是些奸人,他们对统治提供不了任何的益处,只有危害。

  流僧?流寇而已。

  俺答汗要信佛的旗号已经打出来了,不能出尔反尔,大明把这些游僧送到塞外,任由其自生自灭就可以了。

  比较有趣的是这个妖僧是东厂和缇骑们一起发现的,是东厂的番子去西山寺庙上香的时候,听庙里的高僧们举报检举,而后缇骑们走访调查抓获,还不是那些头上青青草原的乡贤缙绅们告发的。

  乡贤缙绅们既然去求子,大约也是清楚自己的问题,而不愿意闹得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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