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节

  戚继光在种地这件事上,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和大明皇帝认真聊了许久,而徐贞明在旁边负责查漏补缺,遇到皇帝不懂的,徐贞明才开口回答,大多数的问题,小皇帝都能回答上来。

  直到走到了宝岐殿的小亭子,戚继光忽然发现,他在跟皇帝陛下交流种地经验!陛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可是小皇帝对种田之事极为熟稔,并不是玩闹,这让戚继光心中期许的火苗,更加旺盛了许多。

  “陛下,时常到这宝岐殿来吗?”戚继光有些好奇的问道,在他的印象里,大明皇帝能在春天祭祀句芒的时候,扶犁表示一下,就足够了,就连宋仁宗种地,也是收割的时候过去看看。

  戚继光可以写兵书,这自古以来,能征善战的兵家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战场仿佛天生为他们所设,可是兵家能够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写成兵书的并不多。

  很多兵家都知道仗该怎么打,但是让他讲,他又讲不出那么的道理来,就像是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

  戚继光能把自己的肚子里的饺子倒出来,因为他读书,而且文采极好,若非要继承祖上职位,他也想过考取功名,军事天赋虽然耀眼,但戚继光在军中,仍然手不释卷。

  所以戚继光知道宋仁宗那个宝岐殿,不过是为了表示重农桑罢了,宋仁宗难道还亲自种地不成?

  大明太祖高皇帝就亲自种地,而且是当了皇帝后在宫中种地。

  “陛下每日都来。”徐贞明回答了这个问题,陛下对这些秧苗极为爱惜,无论多晚,也要在宫门落锁前过来看一眼,哪怕是一眼。

  “陛下弘毅,臣为大明贺,为天下黎民贺。”戚继光百感交集的说道。

  朱翊钧在宝岐殿坐定,这是面阔不到三丈五间的小殿,与其说是殿阁,不如说是亭子,他笑着说道:“戚帅、陈参将、徐学士,坐下说话。”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十分确切的说道:“戚帅,朕有疑虑。”

  有追读小吾才有一切!!!!吾·祥·谁·林·与·嫂·归,再一次郑重其事的念叨!

第53章 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一个十岁的孩子的问题,戚继光很有信心以自己四十四年的人生经历来回答,哪怕是答的不是那么完整和正确。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朕疑惑有三,第一疑惑,戚帅南方平倭之时,倭寇尽数斩首示众,不留俘虏,而在宣府大同的十二年鏖战之中,宣府大同多放归北虏,这是为何?”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疑惑。

  “杀俘不祥,杀倭寇不算,倭寇穷凶极恶,必诛,否则倭患绝无宁日。”戚继光首先解释自己为何俘虏了倭寇也要杀俘,杀俘通常意义下都算是不祥,但倭寇应该能杀尽杀。

  戚继光又详细解释道:“倭寇之中,不尽然全是倭人,倭人只有十有一二,这些倭人,多为东南走私豪商私通倭国,从倭国引渡武士、足轻,倭寇以倭人为纽,系草莽水贼,杀倭人方能止倭患。”

  戚继光征战东南,平倭之战打了一场又一场,倭寇之中这些倭人是中坚力量,多数和东南海商勾结,只有把这些渡海而来的倭人全杀了,倭寇才没有的核心,才不会聚啸作乱。

  “这些倭人在倭寇之中,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庶弁将?”朱翊钧认真品味了下,才明白了戚继光的意思。

  崇祯年间,李自成可谓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造反一直输,直到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三边,也就是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卫军,三卫边军的庶弁将(基层军官)走投无路,补充到了李自成的麾下,李自成才开始连战告捷。

  大明的农民军、绿林好汉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这局限性之一,就是没有基层军官的组织能力。

  显然,朱翊钧理解这些倭人,大抵就是东南豪商雇佣的基层军官,只有把倭人杀干净了,才能彻底平定倭患。

  “陛下英明。”戚继光点头,陛下理解的非常到位。

  平倭平来平去,始终平不掉,是这些倭人总是在顺风之时作乱,逆风之时早早抛下其他人逃跑,哪怕是这些倭人被俘虏,东南豪商缙绅们,稍微贿赂一番,这些倭人就会被释放,再次为祸一方。

  戚继光也不给地方缙绅豪商们贿赂的机会,在船上抓到就在船上绑上石头沉海,在营寨抓到就在营寨杀斩首示众,在粪坑里抓到就将其摁在里面活活淹死堆肥。

  总之,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直接把倭寇里的倭人杀干净了,就没有倭患了。

  这也是戚继光多次失望的原因,他不肯跟地方缙绅们同流合污,那么缙绅出身的朝士们,有的是办法给戚继光泼脏水,皇帝深居九重,哪里知道兵凶战危之事?还不是听信言官们喋喋不休?

  海瑞因为查徐阶贪腐、勒令徐阶还田,被降职、被逼致仕。

  徐贞明因为屯田背着竹篾书箱入京,戚继光、俞大猷杀倭人,被连章弹劾。

  “戚帅果然高明!”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对戚继光的行为表示认可。

  “那为何宣府大同作战,却要放归北虏呢?”朱翊钧有些奇怪,北方作战和南方作战,连对待俘虏都有区别。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放归北虏,其实也是一种作战,北虏被俘,放归之后,无心作战,哪怕是被裹挟不得不南下,反而起到了鼓噪的作用。”

  “俘虏劫后余生,回到迤北,就是再南下征战,就不肯拼命了,而且还会在军中鼓噪,带着其他人一起偷奸耍滑,嘉靖四十年起,北虏南下再无法持久作战,接战时日稍长,北虏逃兵无数,后来宣府大同之战,才陷入了焦灼之中。”

  其实,这是一个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好机会,把北军释放俘虏这件事的真相,描述成晋党阴结虏人,也是极为合理的。

  但戚继光没有进谗言,更没有诋毁大明宣府大同的边军。

  大明军兵都是好儿郎,功是功过是过,戚继光忠于本心做事,他不想欺瞒皇帝,这种战术并不罕见,而且效果明显,破坏组织度,就是破坏战斗力。

  “如此。”朱翊钧不住的点头,埋在他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对待俘虏的处置,都是围绕着组织度展开的。

  朱翊钧询问道:“朕有第二惑,南兵多为义勇,北军多为卫军,南兵悍勇,北军多败,这是募兵比世袭军户要强吗?”

  “绝非如此!”戚继光做出了极为坚决的回答,他连连摆手说道:“陛下,唐明皇废府兵制,天下军制败坏,卫所就是糜烂,也是卫所,决不可轻言废弃。”

  “朕并无此意。”朱翊钧十分耐心的解释了。

  他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这么大,而不是打算废卫所九边,崇祯废了三边,直接把自己个的皇位废掉了,朱翊钧闲的没事干,才废九边军卫,没事他可以咬个火折子,废军卫那是找死。

  戚继光松了口气,自己多少有些反应过度了。

  朝中的大臣们,总是看军户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也是怕小皇帝天天笼罩在文臣们的口舌之中,起了废军卫的想法,那才是真的毁掉了一切的根基。

  好在,大明皇帝只是询问战力为何差距如此的大。

  戚继光想了想说道:“臣在东南招募义勇团练,他们都是矿工,其实多数出身卫所,义勇来自卫所之中,遴选而出,职战守不事农耕,军务更为熟稔,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南兵善战,主要是领了足饷,甚至可以说,不领饷银也没事……能吃得饱饭就行。”

  “粮饷,粮饷,粮字当头。”

  “吃饱饭就能打仗?”朱翊钧为之一愣,略显有些不解。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应该说,能吃饱饭才能拿得起钩镰枪,才能拿的起鸟铳,才能看得清楚敌人,才能杀敌致胜,南兵初建时,也不发饷银,但只要能吃饱,就能战守。”

  “此次喜峰口四关隘作战,皆为北军所为,并非南兵主力,南兵多为压阵,北军吃饱了,所向披靡,只有喜峰口之战,稍微凶险,南兵负责围堵,其余皆为北军定胜!”

  戚继光没有给自己的嫡系南兵脸上贴金,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北军能战,不能战是有人喝兵血不给吃饭。

  “戚帅果然用兵如神,北军在戚帅手下,居然有如此赫赫军威!”朱翊钧了然。

  再看看自己种的十亩地,对自己做的事儿,多了几分确定,他不是在做无用功,番薯吃多了胃酸,但那是吃多了,要先解决有没有吃的问题。

  吃饱饭就能打胜仗,这毫无疑问是个暴论。

  但是戚继光说的是实情,北虏塞外,本就苦寒,军备其实比大明军还要差,作战意志更谈不上顽强,那为何北虏能够南下,时常破关?

  军卒们饿着肚子,连道都走不动,打仗?不哗变都能夸一句忠肝义胆了。

  “朕明白了,有人不想让大明军赢啊。”朱翊钧的手指头在扶手上微微敲动着,宝岐殿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戚继光领兵就能赢,大明边将领兵就不能赢。

  控制变量,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谁不想大明军赢,不言而喻。

  戚继光选择了谨言慎行,如何解决喝兵血的事儿,是个具体的问题,需要在实践中总结经验,而不是高谈阔论,他回答陛下,是希望陛下能知道大明军士们的忠勇。

  更加确切的说,大明军卒,给口吃的,就能安邦定国。

  连口吃的都不给,怕是要出大问题,兴文匽武,已经匽武了这么久,不能再匽下去了。

  朱翊钧并没有就具体问题展开具体讨论,他现在并未亲政,胡乱指挥下令,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那就是胡闹,把国事当儿戏,他笑着说道:“皇帝不差饿兵。”

  “朕有第三惑,南兵军纪严明,北军在戚帅帐下,军纪蔚然一变,这其中可有诀窍?”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第三问。

  戚继光十分确信的说道:“这个其实也简单,将帅视军兵为手足,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将帅视军兵为犬马,则军兵视将帅为国人;将帅视军兵为土芥,则军兵视将帅如寇仇。”

  “将帅以手足待军兵,将帅说话就管用,战场上就可以如臂指使;军兵视将帅为腹心,军兵自然肯听话,战场上就可以令行禁止。”

  朱翊钧恍然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如此,所以宣府、大同卫军,军纪涣散,军卒散漫,北虏来则避战龟缩任由贼人掳掠,北虏去则横行,四处耀武扬威,便是某些人出了问题。”

  戚继光其实不愿意得罪人,但是就他知道的的确是这样,他思考了片刻说道:“军兵馁弱,一人耳,将帅馁弱,则军威不振。”

  戚继光很会说话,他没有具体点名道姓的骂人,但他还是赞同了陛下的观点,等于把一大堆的将帅给骂了,在做将帅这一块,戚继光是很有资格对别的将帅指指点点的。

  就他所知,军纪涣散很大的原因是刻意为之,刻意让军纪涣散,是为了养寇自重。

  打不赢,边方百姓就只能寻求将帅庇护,打不赢将帅才能长期任事。

  不能打赢,打赢了,还怎么赚钱呢?

  西北、西南、东南、东北,皆是如此,比如东北李成梁,就是典型的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戚继光已经说的太多了,再深入的谈论,就不是他一个迁安伯流爵该说的话了。

  朱翊钧这次接见戚继光,收获极多,至少肯定了许多他之前不确信的事儿。

  “戚帅今晚还要回蓟州?”朱翊钧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再耽误下去就误了戚继光出城的时间。

  戚继光俯首说道:“臣肩负戍边之责,已然耽误了两日,不能再耽搁了。”

  “那就不多留戚帅了。”朱翊钧非常可惜的说道,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请教,但是戚继光是个大忙人,只有等哪天戚继光回京了才能继续找戚继光解惑了。

  “臣告退。”戚继光离开了宝岐殿,向着兵道而去。

  “戚帅,元辅先生有请。”游七一直在玄武门外等待着戚继光,这终于见到了,赶忙凑了上去。

  戚继光将腰上全楚会馆的腰牌交给了游七说道:“怕是日后,便不能再去全楚会馆了。”

  游七面色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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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过河拆桥,上房抽梯

  戚继光入京领了迁安伯的爵位,在宫里承诺了不再拜在全楚会馆门下,张居正有请,戚继光只能把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下,交给游七。

  一段二十多年的君子之交,一段长达二十多年,同志同行的友谊,到这里算是结束了。

  戚继光递过去腰牌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任何的为难,他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戚帅,这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现在有了爵位,就看不上我们全楚会馆这小门小庙了?”游七接过了全楚会馆的腰牌,看着上面戚继光那三个字,心中一阵郁结,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起来。

  游七刚刚在北土城外,帮戚继光教训了那不长眼的狗东西,全楚会馆张先生,刚刚在皇极殿上,为了戚继光爵位的事儿,跟杨博吵的不可开交,为了维护戚继光的利益,张居正好事做尽,这戚继光转头就腰牌还了回去。

  戚继光站直了颇为肯定的说道:“戚某问心无愧,当朝元辅和边军大将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容易授人以柄,朝中龙潭虎穴,戚某不便也不能,继续拜在元辅先生门下了,想来,元辅先生,也能能理解的。”

  游七将腰牌收好,嗤笑一声说道:“好一个私交甚笃,来往密切!好一个元辅先生也能理解!”

  “嘉靖三十二年,你有心平倭,既无资历,又无战绩,壮志难酬,是谁!帮你举荐为署都指挥佥事一职,管理登州、文登、即墨三营二十五个卫所?!”

  “元辅先生也。”戚继光无奈的说道,这是举荐之恩,实打实的举荐恩情,当时的戚继光只是南军一个世袭千户,二十五卫所,包括后来招募的三千浙兵,没有张居正的支持,想都不要想。

  戚继光能有今天,的确是靠着张居正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嘉靖三十四年,戚帅调往浙江都司佥事,担任参将,何人举荐?”游七半抬着头继续追问道。

  “元辅先生也。”

  “嘉靖三十六年,岑港之战,岑港久攻不下,是谁!在朝堂力保,才让戚帅得了戴罪立功的机会,攻克岑港?又是谁!在给事中罗嘉宾弹劾戚帅通倭之嫌,帮戚帅仗义执言?”

  “元辅先生也。”

  “嘉靖四十一年,福建平倭,戚帅从东营澳登入,率兵急攻,朝中非议私自出兵,又是谁!为戚帅平了非议?”

  “元辅先生也。”

  “隆庆元年,廷议南兵北上,俞大猷和戚帅二选一,又是谁!担保戚帅由南至北,总领三镇之地?”

  “元辅先生也。”

  “隆庆二年,戚帅督师蓟辽与蓟州总兵官郭琥起了龃龉,又是谁!力排众议,将郭琥调走,总督置换为梁梦龙让戚帅放开手脚做事?”

  “元辅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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