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7节

  “先生责难陈善,尽辅弼之职,王学士,完全不必如此紧张。”朱翊钧看着王家屏,没有批评,只是确定廷议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但一旦做出了决策,就要坚定执行,这也是葛守礼在朝的时候,文华殿的一贯作风。

  “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张居正可以开始廷议了。

  “去岁九边军镇、京营,累支出粮、盐、豆、草、油等实物,折银九百二十八万银,老库先存银五百四十二万银,太仓可用度支八年有余,此乃富国强兵之成果。”张居正简单的汇报了一下军事支持。

  这些折算异常的繁琐,各地的粮价、豆价等等各不相同,折算起来异常的麻烦,但是王国光、张学颜带领的户部衙门,很好的完成了这些账目的梳理,自从实物军饷制、六册一账广泛推行以来,大明边方肉眼可见的充实起来,以前北虏可以溜进来的地方,现在都是盯着赏金的大明边军。

  国失大信,人启疑心。

  国朝失去了信誉,就是人心散了,开始互相猜忌,朝廷的政令真的可以兑现吗?边方的军兵,真的有实力战守吗?这种互相怀疑,会让人心进一步的离散。

  国朝的建立到灭亡,其实就是人心集中和离散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不可量化的。

  大明实物饷银制,其实就是洪武、永乐年间实行的开中法,不是什么新鲜的政令,只不过那时候到军兵手中的只有盐,现在有粮油豆草等实物。

  这中间一定会有些贪腐的问题,但总归是比之前数年欠饷不发要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边军也逐渐展现了他们实力,塞外的确打不过这群北虏,在关隘的地方,这些虏人又如何逞凶?

  “先生当居首功。”朱翊钧对国服强兵的成果非常满意,而且肯定张居正的贡献。

  张居正也没有隐瞒的说道:“老库里五百四十二万银,大部分都是陛下的钱,或者是陛下一力开海,带回来的钱。”

  “其中有三百二十万银,是这几年对泰西大帆船抽分积累,一百二十万银是密州、松江、宁波、福建、广州市舶司都饷馆呈送,也就是说,若非陛下执意开海,朝纲独断,恐怕老库也只能存下百余万银,仍显财用有亏。”

  老库里存的银子,都是皇帝陛下带来的分账,陛下扣扣索索省了点银子,全都扔到了南衙开海的无底洞上。

  “哦?是吗?朕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天下是我老朱家的天下,都是咱应该做的,继续廷议,继续廷议吧。”

  贱儒们向来反对度数旁通,反对数据化,就是这个原因,一旦具体的量化,拿出具体的数据来,就能够看出谁在干活,谁在狺狺狂吠不干活,数据是最好的实践反馈。

  陛下从十岁主少国疑开始御门听政,七年的时间,给国帑偷偷摸摸的攒下了五百多万银。

  这都是挥霍的底气。

  张居正看着已经壮年的陛下,笑了笑,他其实对开海持有保留意见,不是他有海外的利益,在海上飘着无数条船,朝廷设卡收税,会让张居正私利受损,他对开海的保留意见是因为难度。

  张居正读史书,大明海权最如日中天是永乐年间,即便是在那时候,大明连一个海运漕粮的都无法解决。

  永乐六年,成祖皇帝下旨敕造遮洋海船两千艘,计划运粮八十万石,至北衙用于北伐,当年礼部尚书宋礼以海船造办太迫,议造平底漕船走运河,运粮以补海运漕粮不足。

  而海运漕粮从原定旗军一万名,各委指挥千百户管领,慢慢缩减到了旗军三千,次数也从每年两次,降低到了每年一次,再到永乐十年,每三年两次,到永乐十三年,彻底停罢海运漕粮。

  原因只有一个,海运漕粮真的很容易沉,永乐六年到永乐十三年,这七年的时间里,原计划运粮五百六十万石,到京师不过一百五十万石,其他遮洋海船都沉没了。

  宣德九年,大明最后一次官船南下西洋的停摆,也有船队入不敷出,收入远不及预期有关。

  张居正不是没想过开海,隆庆年间,操办海运漕粮的梁梦龙,可是张居正的嫡系门生,但是隆庆年间的实践,也证明了海运漕粮真的不可行。

  一个漕粮海运,近海运输都解决不了,开海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幸好,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带着林阿凤一群无法安置的诏安海寇,一股脑冲进了立足不稳的红毛番领地马尼拉,在考古式研究结合泰西船法之后,三桅夹板舰问世,五桅过洋船问世,大明漕运海粮的问题,也在度数旁通之下,慢慢得以解决。

  “今岁,仍然是富国强兵。”张居正要给万历七年的新政定个基调,继续深入变法,内容主旨仍然没变,富国强兵。

  “大明国朝现在仍然不够富,大明军兵仍需要振武,这一点朕亦深以为然。”朱翊钧对张居正提出的富国强兵,态度一如既往的支持。

  啥时候,大明能阔绰到朱翊钧大手一挥,大明的边军能跟大明京营一个待遇,那才是真得富了,现在这才哪到哪,继续聚敛兴利,继续振武强兵,继续开疆拓土,是新法的主旋律、主基调。

  “市舶有司诸官奏闻,近来海商多有逃避海税之举,朝廷禁令不行、私贩无所畏惮、东南私市公行,往往贩胡椒、香料、油等物,往往犯法抵死而莫肯止,屡禁不绝。”张居正说到了富国的第一件事,收税,收海税。

  “朕记得咱们大明海税为百值抽六,如此抽分,可谓苛税?”朱翊钧眉头紧皱,市舶司的官员的奏疏朱翊钧看到过,大明的税率,那是泰西强盗头子看了都直呼大善人的税率!

  只有6%的关税,在这个年代,就像泥石流里的一股清流一样。

  “自然不是苛税。”王国光非常确信的说道。

  “以月港为例,宫里的大珰们、地方的巡按、巡查御史们、都饷馆的都饷海防大夫,可谓是文武宦三方互相钳制监督,并无过分额外增税。”张学颜补充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大明对市舶司的管理,是非常严格,是行军才会使用的文武宦三方互相钳制监督。

  所以不存在说市舶司的官员过分的苛责,至少万历初年,并无明面6%的税,实际60%的税这种情况发生。

  “他们!为何!不交税!!”朱翊钧听闻一拍桌子。

  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求月票,嗷呜!!!!!!!!!!

第349章 稽税院,扩编!

  商税百值抽六,是洪武年间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而且是行商不纳税,坐商收税。

  而后在隆庆开关时,将过去错综复杂的船税、价税、额税、引税,全部综合为了商税,即百分之六的祖宗成法,这种化繁为简,是为了能够把税收上来。

  越是复杂的名目,就有越多的花招,就越有操作空间,比如引税,各个市舶司将文引兜售,私开屡禁不绝,一如洪武年间的空印案、大明宝钞一样,现在的船引直接由大明户部堪合,额税是对一些物品进行额外加征,丝绸和瓷器都是加征的范围,这引起了商贾们强烈的不满。

  隆庆年间开关,最终议定把这些名目繁多的税务进行统一征收,改为抽分法,百值抽六自此而来。

  朱翊钧一直没有调整这个极低的税赋,即便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屡次对这个极低的关税表示奇怪,但是皇帝和朝廷始终没有增税、加税的打算,目的就是在鼓励海贸,增加出口,换取更多的白银,来缓解大明的钱荒。

  这么低的税赋,还要逃税,朱翊钧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因为他们贩售的都是些违禁品,所以不敢过关。”张居正正面回答了陛下的问题:“大明律卷十五·兵律三规定,马、牛、军需、铁货、铜钱、段疋、绸、丝、棉等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朕记得,隆庆二年开关时,马牛绸丝绵解禁,万历元年,丝也就是生丝再申严禁,他们船上装的是生丝所以逃避抽分?”

  “还是说装的人口?”

  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他们的船上,夹带着军器。”

  并不是生丝也不是人口,而是军器。

  大明织造局收购生丝的价格并不算低,而且大明皇帝并不禁止成品丝绸出海贩售,禁止生丝出海的目的,就是让遮奢户们建立更多的工坊来织造丝绸,增加就业,生丝,大明自己都不够用,甚至还有朝臣们喊出过改稻为桑,增加生丝这种绝户计来。

  “原来是夹带着军器,那怪不得不敢过关。”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表情从愤怒,逐渐冷静了下来。

  张居正曾经跟朱翊钧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大明海外贸易的衰弱,没有武装海商的结果。

  倭寇有武器、红毛番有武器、亡命之徒有武器、大食人有武器、波斯人有武器,甚至连土著都有武器,大明海商却因为禁令,没有武器,一出海,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家在海上遇到了是友好的打个招呼,还是抢了再说?

  没有武装,就没有行商的资格,就注定了大明海商的规模和数量会逐渐降低,海路、港口,都会拱手让人。

  大明市舶司在实际的检查中,其实对于防身之物,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出现模糊地带,就会出现潜规则,要让市舶司巡检校尉们闭上一只眼,就要花些银子了,而且有的时候,银子也不太管用,需要点人脉。

  银子,对于海商而言,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但是人脉这个东西,就复杂起来了。

  海瑞眉头紧皱的说道:“放开军器管制,他们就会交税了吗?咱们大明的遮奢户们要是真的这么听话,咱大明还能困于兼并?朝廷让缙绅们安土牧民,甚至给了他们税赋、司法等等特权,他们也没有做到。”

  “我不认为,放开了军器管制,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交税,他们一定会变本加厉的逃避。”

  “遮奢户是什么样子的?朝廷给他们一寸,他们就要一尺,给他们一尺,他们敢要十丈,但凡是朝廷退一步,他们恨不得进一百步,蹬鼻子上脸,贪心不足蛇吞象。”

  海瑞对于势要豪右的嘴脸十分清楚。

  “海总宪所言有理。”王国光作为财相,太清楚这帮家伙的模样了,这些遮奢户是能逃就逃,能避就避,逃不了,避不开,就想办法能少就少,否则那些寺庙、道观、王府、缙绅名下,哪来那么多诡寄田亩?

  百分之六的低税怎么了?能不交就不交,甚至还想让朝廷倒找钱。

  张学颜看了眼张居正,附和的说道:“若不是有陛下稽税院催命…催缴票,国帑内帑不会充盈,自先生回朝,大明户部开始接触到了稽税院的账目,只能说触目惊心。”

  张居正笑着说道:“不会,放开了军器管制,他们也不会老实交税,所以,要稽税,要把稽税院从南衙,开到海上去,开到市舶司去,开到海防巡检司去。”

  “扩大稽税院的规模,势在必行。”

  张居正说出了万历七年新政的首要任务,稽税院,扩编!

  稽税院目前仍然在南衙范围进行试点,效果极好,大明海防巡检的数量较少,需要开始大量投入进行扩张,来保证大明税赋的正常征收。

  张居正左右看了看,开口说道:“海防巡检水上飞,等墩台远侯,归编锦衣卫,遴选入缇骑、红盔将军、大汉将军等,海防巡检兼领稽税职权,对海上缺少船引、缺少悬旗、无税票等商舶,督促或强制其靠港纳税,若有抵抗,可酌情制服或传讯水师围剿击沉。”

  “如有必要,可以爆发一场中低烈度的战争,来保证大明财税正常稳定。”

  “中低烈度是什么烈度?”戚继光眉头紧蹙的问道。

  张居正思考了一下说道:“嘉靖年间平倭。”

  “不行,绝对不行!”戚继光立刻表示了反对,他跟皇帝说过很多次,他反对战争,作为大明诸武勋之上的戚继光,他不止一次表达了自己反对战争的态度,兵祸绝对是人间最为凶残的人祸。

  即便戚继光本人是善战者。

  张居正和昔日门下起了冲突,这个矛盾比较古怪,一个是文官主张战争,一个是刚刚把土蛮汗当兔子一样撵来撵去的戚继光主张反对战争,而且作为陛下的左膀右臂,文张武戚,这个矛盾爆发的极为突然,也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

  在所有人看来,虽然戚继光没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但戚继光还是张居正的人。

  张居正并没有生气,他不是第一天认识戚继光,戚继光那句上报天子,下救黔首,可不是空喊口号,而是结结实实的实践,他耐着性子说道:“国朝财用大亏,什么都做不了,一场战争,能够立刻确定下规矩来,功在千秋。”

  “功在千秋,那现在呢?东南百姓刚刚喘了口气,这才安稳了十几年,就又要面对兵祸,这不是功在千秋,只是罪在当下,先生,不能总这样!”戚继光看着张居正十分鲜明的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戚继光的刀,向来不对内,面对内部的倾轧,他过去只能找张居正帮忙,现在能找陛下帮忙。

  “先生,戚帅,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万士和立刻出面,满是笑容的说道:“都是为了咱大明的江山社稷,都是为了大明朝廷,都是为了陛下,打仗,先生可不喜欢打仗,一打仗先生就非常紧张,连当初吴兑谎报,都折腾的京畿不宁,主上震动。”

  “元辅先生,戚帅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先生不也总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戚帅亲见东南倭乱生灵涂炭,但愿海波平,是戚帅的夙愿,大家都是为了大明,不必动怒,不必大动肝火。”

  “都消消气消消气,喝口茶。”

  冯保挥了挥手,示意小黄门赶紧给两位添了点茶,喝完茶再说,小黄门还专门从炉子上提来刚烧开的水,生气?等茶温热,喝完再吵。

  万士和一直以来都是左右逢源的人,这次一看吵出了火气来,立刻发挥了自己本来的作用,而且效果极好,把大家都往一个方向上拉,很多时候,吵架都是这样,话赶着话,把话说尽说死,事后后悔,又因为顾忌颜面,最终渐行渐远。

  朱翊钧始终认为,朝堂上得有个这么圆滑的人。

  “陛下,臣觉得元辅先生和戚帅说的都有些道理,这就是两难啊,海税本来就这么低了,遮奢户们还不肯交,强摁着他们的头交,他们就挟民自重,臣实在是计穷,难,两难啊。”万士和看两个人不说话,立刻把裁判拉了过来。

  陛下别在月台上眼巴巴的看热闹了,发挥点作用!

  朱翊钧笑着说道:“无碍,先生和戚帅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一个塌上的夫妻还有吵架的时候呢,不是什么大事,文华殿议政,议政议政,自然有异见,吵两句而已。”

  “啊?”万士和一愣,张居正和戚继光也会吵架的吗?!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隆庆二年。”

  所有人立刻明白了。

  朱翊钧还真的好奇过,戚继光和张居正从嘉靖三十二年起,到现在有没有红过脸,他好奇就直接问过戚继光,戚继光照实说了。

  隆庆二年,挟福建平倭大胜的戚继光准备再次南下前往广州,一举平定倭患,肃清流毒,收到了朝廷的诏令,要求戚继光带着客兵北上,戚继光只能奉命,到京城之后,戚继光在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吵了一架。

  戚继光认为自己应该继续南下平倭,战机稍纵即逝,当时他是乘胜追击之势,倭寇惶惶不安,可是张居正仍然把戚继光给调到了北方,当时调动的原因,自然是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京畿。

  张居正在做某些抉择的时候,他首先保全的是朝廷,这是他的选择,鞑靼左右两翼,真的合兵进攻京畿,围困京师,天下震动不已,在朝廷和两广倭患之间,张居正保全了朝廷。

  这一次,和当初的争吵是一样的,为了税赋,张居正因为代价可以容忍到接受一场等同东南倭患的战争,戚继光再次明确反对。

  张居正和戚继光谁错了?都没错,张居正是元辅太傅,他要保证大明朝廷存续运转,戚继光也没错,他是大将军,他的使命是让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外,让大明百姓安居乐业。

  “两难啊。”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眼睛微眯的说道:“朕倒是有个好办法咧,两难自解。”

  张居正、吕调阳、王崇古、万士和等等所有廷臣都是面面相觑,怪不得陛下看左膀右臂吵架,一点都不慌张,甚至一副看戏的模样,原来是早就有了主意,文华殿的廷臣对面前的皇帝非常了解了,只要陛下说有个办法,那必然有人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朱翊钧看了一圈,也没卖关子,开口说道:“其实先生和戚帅争论的焦点,就是降低战争爆发的风险,从矛盾说出发,我们要将矛盾转移,从朝廷和遮奢户的单一对立矛盾,变成朝廷和遮奢户、遮奢户和遮奢户之间的复杂矛盾,简单来说,把水搅混。”

  “怎么搅呢?稽税院催缴税票,未限期内补交海税、其物货船车并入官,于内货物以十分为率,三分抽分付告人充赏,诸公以为如何?”

  告缗令!

  群臣脑海中瞬间划过了三个字,汉武帝的告缗令,允许民间互相监督告发,限期补交税款,会有三成的赏赐,若果限期不肯缴纳,这一律货物船车全部抄了,同样是三成归告发之人所有。

  这法令最霸道的地方,告发是匿名的,只要有稽税院开出的告票,就可以拿到赏赐,任何人,是任何人,包括这些逃税之家都可以找个路边的乞丐告发,等到事了,拿着告票领赏。

  甚至一些不肖子孙,为了点银子,敢闹出子告父的把戏来。

  万士和不得不说,狠,还是陛下狠。

  “陛下,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于…过于…霸道了?”马自强真的是认真的组织了语言,没把那些阴毒、狠辣、歹毒这类的词说出来,皇帝这个匿名告发,甚至绕过了礼法之中的亲亲相隐的惯例,反正都是匿名,我才不管你是谁,有线索,线索为真,就可以。

首节 上一节 417/655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