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0节

  晋党之所以不敢掀桌子,是知道打不赢。

  朱翊钧在干什么?在火上浇油,在拱火。

  光吵吵有啥用,动手!

  打起来!

  血流成河!

  朱翊钧在为张居正站台,主少国疑,皇权缺位的当下,张居正无论做什么事儿,都缺少大义的名分支持,朱翊钧能做的真的不多,他不会坐视张居正孤军奋战。

  杨博听闻小皇帝开口,也立刻就明白了,李乐的事儿,宫里怕也是早就知道了,宫里对张四维腐化李乐之事,非常非常不满,杨博看着王崇古低声说道:“亲家,慎言。”

  杨博在文华殿公器所在,提到了他和王崇古的姻亲关系,不是为了让张居正忌惮,而是为了让易怒的王崇古清醒一些,不要被眼下的局势所激怒,胡说八道,最终导致更加难堪的事儿发生。

  张居正既然敢发难,显然是早有准备。

  冯保拿起了那封清单,啧啧称奇的说道:“厉害,厉害啊,我看看这份清单上,宣府沿边墩台共一千七百七十三座,啧啧,居然有七百多座年久失修,长沟口、四海冶口、长生口、关北口、独虎口、沙沟口、三岔口这些隘口,城关居然还是嘉靖十八年营建。”

  “这么些年来,这些个隘口每年都问朝廷要银子翻修,隆庆五年三月,仅仅关北口就要了七万银翻修关隘,关隘呢?王少保,您这是在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啊!”

  “那王少保的意思是,宣大山西副总兵麻贵、麻锦等十余参将,不能动吗?”张居正合上了奏疏,单刀直入,不让王崇古讲屁话,岔开话题,而是直奔问题的核心。

  要么,伱王崇古承担长城鼎建松弛的代价。

  要么,让宣府、大同两个副总兵和十多个参将承受这个代价。

  出了事,责任总是要有人担的。

  王崇古思虑再三,颇为肯定的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庆赏威罚,理应如此。”

  这次是被张居正抓到了,不放点血,张居正决计不可能放过晋党,翻脸又不敢,那只能认输了。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又看着杨博,杨博满脸的痛心,这样的事发生是大明的悲剧,而王崇古的表情则是有些怨恨,似乎是在怨恨为何元辅先生盯着他们不放。

  朱翊钧有些奇怪,做错了事,被处罚,这不是理所应当?

  他这个皇帝犯了错误,李太后都会让张居正写罪己札记,让朱翊钧到太庙里对着列祖列宗诵读,背会为止,这晋党犯了错,还被人揪了出来,王崇古有什么好怨怼的!

  张居正抖了抖衣袖,拿出了第四本奏疏。

  到这里,并不是结束。

  历史上,隆庆六年九月开始到次年九月,从弹劾张四维开始,逼张四维致仕,以阅视长城鼎建,相继将王崇古逐出,罢黜杨博,责令马芳回家闲住,搞掉麻贵等十个参将,一连串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但是很快引起了宫中的警惕,最终张居正只能收手,张四维在万历二年回朝。戚继光、俞大猷志向不得展布,张居正何尝不是呢?读到这段历史时,吾咕咕不胜唏嘘。

第67章 这,只是一个开始

  朱翊钧一直在读书,张居正一直在进攻,晋党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认输。

  第一个波次中,张居正敲掉了王崇古的金字诰命,这是王崇古的护身符,把杨博摘了出去。

  第二个波次中,张居正敲掉了大同总兵官马芳,责令其回籍闲住,随时等待听用。

  在第三个波次中,张居正敲掉了宣府、大同两地的副总兵,麻贵和麻锦,和八个参将。

  宣府大同的问题,是典型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大同的总兵官是马芳,他是宣府人,但他幼时被掳掠到了迤北,而后逃回大明,朝廷一直把马芳当鞑官在用;而宣府总兵官郭琥是陕西人,祖籍福建,马芳和郭琥这两个总兵官,都不是晋党。

  但是张居正罗列的麻贵、麻锦,和那八个参将,全都是山西人,架空总兵之后,为所欲为。

  既然要打击,就要奔着要害去,把这些晋党把持军权的军将们一并罢免,朱翊钧敏锐的注意到,这次被罢免的十个军将,都在之前王崇古提举京营将才名录上。

  谭纶若是批了那封名单,王崇古就可以把自己的心腹全都调入京营,京营虽然都是老弱病残,但是京营离皇帝更近。

  而大同总兵官马芳被罢免,换上的是戚继光的副手,副总兵杨鲤,杨鲤是京畿顺天府人,出身是京营神机营练勇参将,乃是武勋,隆庆二年,戚继光回京后,杨鲤调往蓟州做副总兵,驻扎马兰谷多有建树。

  张居正拿出了第四本奏疏,这一本是刑科给事中尹瑾的奏疏,弹劾的是王崇古本人,张居正将奏疏打开看着王崇古说道:“刑科给事中劾王崇古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言:崇古甘心媚虏,欺诳朝廷,躐取爵赏,及将败露,复仗钱神偃然,崇古,断不可用!”

  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手底下压着一本奏疏,乃是御史高维崧弹劾王崇古的奏疏,理由也是养寇自重,弛防徇敌。

  而冯保在张居正的第三波次攻击中,骂王崇古也是这个罪名。

  这一轮的攻势来的极为迅猛,即便是葛守礼不把奏疏拿出来,王崇古也要头疼不已。

  王崇古思考了许久,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在上,俺答封贡事,皆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臣不过奉扬行事,勉强规划一二。”

  “贡市以马价银罢兵息民,北虏时常滋扰,修补御夷长城,时断时续,今有恶臣,希冀期望边衅再起,进些谗言,似乎只要把臣打倒了,就可以和北虏开战。”

  “臣倒是不担心自己,臣唯独担心,日后在宣府大同任事之人,看到了臣的下场,日后不会考虑国家之患,将使先帝柔远之余恩,庙堂制虏之弘略,因此败坏,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听明白了,王崇古讲先帝柔远之余恩,庙堂制虏之弘略,这是摆资历;

  至于这关隘哪里去了,王崇古也回答了,马价银罢兵息民柔远人不够,显然修关隘的钱挪了他用,罢兵息民去了,长城鼎建,只能时断时续的修;

  长城关隘烂尾不是王崇古的本意,而是没有钱!

  北虏俺答汗真的是个筐,啥都能往里面装。

  最后则是一段明里暗里的威胁,王崇古表面说不在乎自己,就怕后来到宣府大同任事的总督,看到王崇古‘求荣得辱’,不再忧国之大患,和北虏勾结,那怎么办?

  王崇古这段话,就是糊弄小孩,廷臣们心里跟个明镜一样。

  和北虏勾结的到底何人?是后来者,还是王崇古这帮晋党?

  对于王崇古养寇自重、弛防徇敌的弹劾,由来已久,从隆庆议和开始,这种声音就从没有间断过,很显然,张居正的第四波次的攻势,并不打算建功,只是为了进一步的试探。

  战果已经足够的丰厚了,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冯保听闻王崇古借着先帝的名头压小皇帝威风,在文华殿里大摆资历,虽然没有明确威胁,但是这话里话外,都是在宣府、大同的局面,离了他不能安稳一样,冯保嗤笑一声说道:“孔子谓季氏:八佾[yì]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葛守礼直接就笑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拿着论语的大棒子教训人了,这玩意儿在文华殿内,无往不利。

  “这话意思是,鲁大夫季孙氏在他家庙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列,夫子说:季孙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乐,这都敢做,还有什么事他不敢做的!”

  冯保看向了左春坊大学士王希烈问道:“王学士咱家解这句对不对?”

  “对,这句还有一个解法。”王希烈真的不想参与张党和晋党的倾轧,都是庞然大物,他没事掺和这件事干什么!但是冯保问解法,王希烈作为大学士就必须回答。

  “哦?还有一个解法?是什么解法啊?”冯保明知故问。

  王希烈无奈的说道:“就是说,如果季孙氏以士大夫僭越天子之乐,这都能忍,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

  “王学士,咱家读书少,若是这僭越天子之乐都能忍,是不是代表着季孙氏要夺了天子之位也能忍啊!”

  “所以是不能容忍这等僭越的行为,此端一开,礼崩乐坏。”王希烈硬着头皮把这话解释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季孙氏以士大夫僭越天子之乐,是决计不能忍受的事儿。

  冯保恍然大悟的说道:“哦,原来如此,士大夫僭越天子之乐不能容忍,王少保你说呢?”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王崇古以宣府大同的戎事威逼主上,这件事大臣们能忍受,冯保决计无法忍受,哪怕这是既定的事实,这道理必须掰扯清楚,对是对,错是错,这种行为不对,就是不对,虽然现状难以改变,但是决计不能颠倒黑白!

  否则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做不做也罢!

  杨博格外意外的看向了冯保,他现在对冯保又刮目相看了三分,自从刺王杀驾案发生以后,冯保在朝堂上的话不多,但是句句都是引经据典,打的颇有章法,比读书人还像个读书人!

  王崇古沉默了许久,发现这冯保现在比以前难缠的多,他跪在地上,只能说道:“臣惭愧。”

  冯保作为内官的劣势就出现了,他只是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崇古一招我不要脸,冯保作为内官,还真没多少办法,嘴仗是打赢了,骂人是骂爽了,再多就很难做了。

  冯保要做的更多,他就要掌控更多的权柄,唐中晚期宦官废立皇帝殷鉴在前规,冯保也不能索要更多的权力。

  好在外廷有张居正。

  张居正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俺答封贡之事,并非甘心媚虏,臣以为此劾不实,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抬起头看着张居正,说好的听政,这出点事就让他个十岁的孩子做决定,他还能不能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遣词用句斟酌了片刻才说道:“朕素闻王少保有旌功,究心于军谋边琐,息边塞烽燧狼烟,先帝柔远之余恩,不敢违,庙堂制虏之弘略,不擅动,责成言官勿论为宜。”

  “元辅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杨太宰以为呢?”

  “陛下圣明。”杨博长揖俯首说道。

  张居正不肯继续追击,有两方面原因。

  第一个原因,朝中都是张党,宫里就该坐立不安了,所以不能把晋党赶尽杀绝,主少国疑的时候,张居正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他这个元辅的极限了,张居正这个元辅已经做的极为合格了。

  第二方面原因,则是军备松弛,京营糜烂,王崇古还不能动,想动王崇古,京营必须支棱起来,必须恢复征伐的能力,否则边军坐大,追击一个王崇古,于事无补。

  “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再叩首谢恩,小皇帝的这个表态,算是躲过了一劫。

  “起来吧,继续廷议。”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大家继续廷议就是,没看到血流成河,让朱翊钧还是有些失望的。

  户部尚书王国光一开口就又给了晋党一记背刺。

  京营总督王崇古等上奏,请修边支费,宣府节次修墙及北路宁远等口包砌墩台,共该粮二万三千零六石、银三万九百九十三两,户部一算账,上年余剩的米还有两万石、银三万两,只肯给三千零六石、九百九十三两。

  大明修边的账是户七兵三,明例分账,也就是说,就这三千零六石米、九百九十三两银子,户部出七成,兵部出三成。

  这多个衙门,就多一道手续,就这么点,就多几分僵化,就多几次扯皮,王崇古为了这点米银,都还要跑两部衙门,这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王国光领了户部,不能再让晋党再吸朝廷的血了。

  富国,要开源节流,现在开源未定,节流的事,王国光做得很好。

  廷议在吵闹中结束,群臣见礼离开了朝堂,而朱翊钧也停笔。

  “臣无能。”张居正想要跪下行礼,但是皇帝有言在先奏对不用行跪礼,他也只能俯首说这句话。

  没有完全完成对王崇古的追杀,张居正认为是一种无能。可朱翊钧不这么认为,他的面色古怪,张居正这能算无能吗?

  埋汰谁呢!

  “朕信元辅先生能处理好的。”朱翊钧清楚的知道张居正是个什么人,既然展开了对王崇古的攻势,这一次没把王崇古赶出去,下一次一定会。

  “谢陛下信臣!臣…感激涕零。”张居正再俯首,拳头握的很紧很紧。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自己无能,他绝不允许第三次说出无能了,有了皇帝的信任和皇权的支持,张居正要是再讲出臣无能这三个字,那就是真的无能了。

  再一再二没再三,皇帝如此,张居正也是如此。

  这已经是晋党第三次惹到他了,第一次是刺王杀驾想要把屎盆子扣在戚继光的头上,第二次是把陆树声这个礼部尚书变成了晋党,第三次就是李乐的事儿,张居正不会就此收手。

  这次的连续进攻,只是完全拆解晋党的一个开始。

  追读,追读,追读!!!!!

第68章 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是一个问题

  “冯大伴,你今天做得很好。”朱翊钧在冯保每次开口骂人之后,都会夸奖冯保,因为冯保骂的好。

  冯保喜不自禁的俯首说道:“谢陛下夸赞!”

  冯保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他骂王崇古,意义何在,可能对冯保而言,他就是按照如常的做法,维护了大明皇帝的皇权威严。

  但是朱翊钧、张居正、杨博,都非常清楚,冯保骂王崇古的话,逼着王崇古低头的意义。

  那就是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杨博之前弹劾戚继光是诛心之举,张居正反问杨博,真的要开启诛心的政斗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此端一开,国朝不宁。

  而冯保今天在文华殿,喷的王崇古只能低头认错,就是确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些事,即便是因为眼下的现实无法改变,但是对错一定要论,只有确定了对错,才能继续做事。

  亡国有三,党锢为首。

  两宋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党争根本不论对错,总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你方唱罢我登台,全面反对,全面否定,全面结束对方的一切政令,这种做法,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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