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4节

  大明皇帝不上早朝,不召开大朝会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永乐皇帝出门征战,一走就是一年多,朝会都是仁宗朱高炽开,搞得朱高炽更像是皇帝,朱棣更像是大明征北大将军。

  大明这早朝不常设,应该是嘉靖二十一年宫变之后,嘉靖皇帝就再没上过朝了。

  这都三十多年了。

  朱翊钧看着一再坚持的张居正,也想明白了,这是元辅先生需要小皇帝支援了!需要小皇帝帮他撑腰了。

  考成法八月从京城开始向全国推广开来,遇到了很多的难题,张居正的骂声累计越来越多,最近京师也逐渐传出了张居正要学王莽的谣言来,自然就有臣子上这种《近幸招权恣意疏》来抨击张居正隔绝内外,僭越神器。

  张居正真的要学王莽,还会推行考成法?

  而这个重设常朝,就是张居正的应对之法,把小皇帝拉出来溜溜,也省的大家都说小皇帝被他哄骗了。

  朱翊钧摇头小手一挥说道:“也行吧,他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干坏事,天天怀疑别人干坏事,他们若是闲的没事干,可以去种两亩地,领点薯苗,研究下怎么让百姓吃饱饭!”

  张居正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因为他想起了皇帝训斥万士和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恨不得把万士和骂到自杀才罢休。

  这次朝臣们非要皇帝出来见见臣子,每月召开一次朝会,到时候,那场面,怕是很难收拾。

  张居正犹豫了下,他的确受到了很大的风力舆论压力,但还是能顶得住,他俯首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就这么定了!”朱翊钧确定了这个章程,说道:“召侍读、侍讲学士进殿讲筵吧。”

  万历元年十月二十三日,圣旨传至大明京官六部衙门,宣布每月三日为朝会时间,因为皇帝年纪尚幼,时间定为了半个时辰。

  停摆了三十多年的常朝,突然就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皇帝似乎也乐意见朝臣,京官们无不欢欣鼓舞!

  正统年间,明英宗上朝,每日只议论八件事,而且是指定人选,指定事件,明英宗也拿着小抄上殿,后来就成了定制,这皇极殿朝议,变得越来越流于形式,没什么实际效果。

  大明不是没有常朝,廷议就是常朝,每件事,九卿在内的二十七个廷臣商议之后,才会请皇帝盖章。

  所以这常朝从三天一次,慢慢五天一次,最后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干脆不开了。

  十一月三日,宜:开业、打扫、装修、祭祀、造畜稠、铺路,忌:婚丧、交易、作死。

  这十一月份正是寒冬时候,五更天起床本就是折磨人,还要候在承天门外,等到承天门开了门,大多数的朝臣还不能进殿避风,能进皇极殿只有百余人。

  在大汉将军敲响了鼓吹动了号角声后,承天门缓缓打开,群臣自九龙丹陛,排成一排在搜检之后进殿。

  朱翊钧一直在等,等到朝臣们都站好之后,他才坐直了身子。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磕头见礼。

  朱翊钧小手一挥,大大方方、嗓音洪亮的说道:“诸爱卿,免礼平身。”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冯保甩了下拂尘,吊着嗓子,宣布万历年间第一次常朝朝会,开始了。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摞的奏疏,扫了一圈朝臣说道:“不急,先说侯于赵的《近幸招权恣意疏》,侯于赵来了没?”

  “臣在。”侯于赵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了看侯于赵,开口问道:“你在奏疏中说,去岁二冬无雪,今春夏少雨风霾,屡日雷霆不作,二麦无成,百谷未播。大江以北将有赤地千里之状,你具体所说,这赤地千里,都是哪里到哪里发生了旱灾?”

  “具体到哪州哪府哪县,朕要看看今年各地州府县,有没有报灾逋。朝廷以仁政施天下,每遇灾害,会蠲免两税。”

  侯于赵站在皇极殿的正中央,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他沉默了片刻说道:“臣是经验之谈,去年无雪,所以,今年必旱。”

  朱翊钧一听,嗤笑一声说道:“钦天监丞来了没?去年没下雪吗?没下雪按祖制,应该斋戒一月以敬天法祖,求来年生民有继,朕怎么没记得斋戒一月?”

  钦天监丞赶忙出列,思考了片刻俯首说道:“回禀陛下,去年孟冬之月有雪一场,厚四寸八分,入冬之后,每月有雪,腊月下了四场,京中有房舍被毁。”

  “大司徒。”朱翊钧看向了户部尚书王国光,大司徒是一种户部尚书的尊称,当然万士和那种,朱翊钧不直呼其名就不错了,顶多叫他一声万尚书。

  王国光出列俯首说道:“臣在。”

  “大司徒,今年各府州县,可曾有赤地千里报灾逋蠲免?”朱翊钧看着王国光笑着问道。

  王国光赶忙说道:“天有不测风云,陛下御极以来,敬以事孝以奉,两宫仁以惠群,黎诚以御臣下。宜其天道顺轨,雨旸以时,确有州县报灾逋蠲免,但是远没有赤地千里之状,若是赤地千里,流民就该攻破州县了。”

  遭了灾,等不到赈济的老百姓,那还不是哪里有粮去哪里?

  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眯着眼,平静的问道:“候给事中,是钦天监丞、大司徒诓骗朕?还是卿诓骗朕?”

  这是一个送命题。

  户部尚书王国光,那是廷臣,是明公,说大司徒诓骗,左脚踏入官署被致仕,说自己的诓骗皇帝,那明天右脚入官署被致仕。

  “臣…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侯于赵直接跪地磕头请罪了。

  朱翊钧看着侯于赵,略显无奈的说道:“你哪有罪,朕怎么敢说伱有罪?朕要是说你有罪,那明天科道言官又跑到承天门磕头去了。”

  “上次雒遵、景嵩等人的事儿,朕就说了句,族党排异不胜不休,责其还籍闲住,还没怎么着呢,好嘛,承天门前,乌央乌央磕了近两百人。”

  “你没罪,朕不能说你有罪,说你有罪,就是堵塞言路,说你有罪,就是君门远于万里有隐祸,说你有罪,就是天道不下济,下情不上达,说你有罪,那就是普天苍生回生者,多夭亡者。”

  “朕不能说你有罪。”

  侯于赵一时间有些语塞,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欺君罔上,臣罪该万死。”

  “元辅,这种情况,言官虚奏,如何处置?”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处置意见。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言官言事,本就是职责所在,有些夸大其词,夸夸其谈,臣以为罚俸半年为宜,处罚重了,有伤耳目之臣骨鲠之气。”

  朱翊钧看向了侯于赵,想了想说道:“算了,也不罚俸了,本来就没多少,还要折钞,宝钞又是废纸一堆,言官言事本就是应有之义,你还算说点了东西,这常朝因为你的奏疏定制。”

  “有些夸大,就夸大吧,侯于赵,朕能跟你商量几个事儿吗?”

  侯于赵闻言,更是惊恐,颤颤巍巍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起来回话,你跪在地上说话,哪有什么骨鲠之气?是比干谏纣王跪着说?还是魏徵谏唐太宗跪着说?还是海总宪谏世庙跪着说?站起来说话。”朱翊钧挥了挥小手。

  他不喜欢言官跪着谏言,也不喜欢动不动就罪该万死,人的命就一条,怎么万死?砍一万遍,刽子手都得折损几个。

  “臣谢陛下隆恩。”侯于赵终于站了起来,再跪着那就是以退为进,威逼主上了。

  朱翊钧看侯于赵站了起来,才开口说道:“第一件事,雒遵、景嵩等三人回籍闲住,是族党排异,是为了止党争之风,要朕给侯给事中讲一讲党锢之祸,有怎样的危害吗?侯给事中是进士,党锢的危害,比朕更清楚才是。”

  “若是要弹劾大司马,找点靠谱点的事儿,朝日坛咳嗽,至于劾其回籍闲住?那不显得朝廷用人如儿戏?若是朝堂连知人任事都是儿戏,国事繁杂,更是儿戏了。”

  侯于赵吞了吞喉咙,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朱翊钧点头说道:“第二件事,日后,侯给事中弹劾,上奏疏的时候,能不能有些句读?朕读书少,看奏疏还要断句,断半天,还要想明白什么意思,每天那么多的奏疏,若是有些恭顺之心,就加些句读,然后把话说的简练一些,行不?”

  “元辅先生下章诸官署,奏疏应简要明确,宜用俗文俗字,便于朕这个十岁人主读明白,你看,朕德凉幼冲,能不能将就下朕?”

  侯于赵又想跪,但皇帝不让跪,他颤抖的说道:“君有命,臣不敢不从。”

  朱翊钧继续说道:“《论语·述而》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何为信?就是信实,是践履之实,是万物无穷之理的真实,少些高谈阔论,多些践履之实,更加明确的说,就是说点真的,不要夸夸其谈,更不要虚浮于事,为了说而说。”

  “若是不会,可以读一读元辅先生的《矛盾说》。”

  侯于赵只能再次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这常朝设立,每月初三一次,正月为二十三日,这还是元辅依据你的奏疏谏言设立,元辅先生乃是先帝龙驭上宾所设辅弼大臣,也是帝师,元辅先生到底有没有隔绝内外,可自行判断,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行了,你也见了朕了,归班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挨了骂的侯于赵,可以归班了。

  “臣遵旨。”侯于赵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小皇帝好生的牙尖嘴利,三两句就把人逼到死胡同里,出都出不来。

  “下一个,朕看看。”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开口说道:“户科给事中李戴来了没?”

  “臣在!”李戴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开口说道:“你上奏言广东善后四事,第一事为清税额,师行粮从额外之派,势不得不行,然今兵革既息,不可因一时权宜之法,致百姓永久之害。”

  “你这条很好,但是两广总督殷正茂三个月前就上奏,已经把清税额这事儿办完了,明岁起,两广正赋及折银,起送入京,哦,对了殷总督说剩下七万余银,押解回京。”

  朱翊钧看向了王国光说道:“大司徒,可有此议?这都三个多月了,朕不记得具体数额了。”

  王国光回忆了一番说道:“是七万四千六百二十三两金花银,今年过年前,可以入库。”

  殷正茂为了平叛,要了两年的税额,也就是说两广两年的正赋用剿匪平倭,这事儿办得差不多了,明年起,两广正赋继续入京,李戴说的就是这个已经办完的事儿。

  朱翊钧看着奏疏说道:“李给事中,朕有点奇怪,你这第二件事,要求是:撤兵盗平,则兵宜散。意思是说既然广州倭患渐平,就该把为了平定匪患倭寇,招募悍兵解散吗?”

  “臣确有此意。”李戴俯首说道:“匪患倭寇已平,徒养悍兵,恐有藩镇之虞。”

  朱翊钧有些不确信,又问了一遍:“李给事中,你是认真的吗?要解散募来的三千兵?”

  “臣确有此意。”李戴眉头紧皱的俯首说道。

  飞鸟尽,良弓藏,不是理所当然之事?

  朱翊钧一拍脑门,看了一圈,看到了站的笔直的戚继光,小皇帝开口说道:“戚帅,你给李给事中讲讲?”

  “臣遵旨。”戚继光出列思虑了片刻说道:“李给事中不曾带兵,不太了解,这兵若是散了,恐怕有几个危害,很难处置。”

  “广东之匪盗,盘据甚久,故兵之聚亦甚多,少说也有三千余人,一旦解散,皆勇悍之夫,挟易骄之气,无谋生之法、无谋生之业、无谋生之地,欲其守本分而不能,怨怼之气不能纾解,募兵散则为匪,若再剿,募新兵,如何平定呢?”

  募兵就没法散,除非找个差事给他安置,否则这募集的兵一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怨气一生,落草为寇,根本没法剿灭,新兵打百战悍卒,打得过才是怪事。

  解散募兵就是制造悍匪,哪怕是每天给饭让他们无所事事,也决计不能就地解散。

  戚继光继续说道:“第二个则是两广之匪患仍未消除,殷总督接连打出了几场大胜,这剿匪灭倭,不是那有名有姓的几个大山头剿了,就算是安定了,能让诸公听闻的匪患倭寇,都是聚啸而成,打掉了匪窝,这些匪患四散而出,若不追剿,犹如春风吹草,死灰复燃。”

  大明的明公是千军万马卷出来的,大明的匪患倭寇,那也是卷出来的。

  遍地匪寇,匪寇推举一个大当家、武林盟主,而后开始作乱,等到朝廷剿灭时,大当家被干死了,下面的匪患大多数都变成了小头目,随便找个山窝窝,又能聚啸一批。

  聚散之间,这个也真的很难解决,唯有恤小民,消灭匪患滋生的土壤才是长治久安。

  但是这恤小民,可比剿匪要难得多,需要周赏罚之令,想要朝廷的赏罚能够政令通达,你得有刀,否则谁听你说话呢?

  戚继光看着李戴,继续说道:“诸公久在朝中,这解散悍勇之夫,即便是不聚啸为乱,也是横行乡里,凶悍无比,为民痞,县衙亦不能制,恐为权豪之爪牙,为祸一方,民之逃亡且乱,聚啸为匪,这匪自然越剿越多,越剿越乱了。”

  “剿匪皆在安小民之道。”

  第三个危难,戚继光只是简单的谈了谈,权豪一旦有了爪牙,遭难的就是小民,失地的佃户、游坠越来越多,无法安置,这一下,匪患的土壤立刻就会肥沃起来,那这剿匪之事,不安小民,就是作无用功,越剿越多的事儿就会不断的发生,那高拱门生李迁,剿匪剿的越来越多。

  戚继光回答完了这三个问题,俯首归班。

  朱翊钧看向李戴问道:“李给事中,你说这兵,是散还是不散?”

  “不散了。不散了。”李戴赶忙回答道,匪都剿完了,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事儿,李戴多少有点懵,戚继光提到的三个问题,是不得不思虑的问题。

  李戴这一刀切的散兵法,知道的人知道李戴是读书把脑袋读糊涂了,思考问题太过于简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李戴是匪寇派到朝堂的卧底呢!

  “朕来看看你这第三事,这…”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看着李戴不确信的问道:“李给事中,要朕念出来吗?”

  “不用了,不用了。”李戴俯首说道:“臣,有冒失之言,还请陛下责罚。”

  李戴这广州剿匪平倭善后第三事,那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李戴的剿匪良计,就是立镇巡,这匪患层出不穷,不如设立镇巡,把匪寇招安入这些镇巡之中,这不就没有匪患了吗?

  匪寇烧杀抢掠不合法,让他们合法不就可以了吗?

  哪怕是李戴假意招安,聚集起来一网打尽,朱翊钧还能说一句读书人玩的脏,可是李戴这第三事,确实有些离谱了。

  朱翊钧将李戴的奏疏扔到了一遍,不屑一顾的说道:“多读书,多走多看多听多问,实在不会,就读一读矛盾说,或者读一读戚帅写的两本兵书,你读完了决计不会写出这等奏疏来,日后,不要一拍脑门,嘿,这主意极其妙哉,就上言来,只是惹笑话罢了。”

  “朕看了,还以为咱们大明明天就要亡国了呢。”

  “臣有罪。”李戴吞了吞喉头俯首说道。

  “唉,归班吧,归班吧,日后多读书。”朱翊钧挥动小手,示意李戴归班。

  “朕看看下一本奏疏,大理寺卿孙丕扬这道奏疏,朕看了有点不明白,孙丕扬来了没?”朱翊钧看了一圈询问道。

  朱翊钧之所以要问,是因为有些人会失朝,就是没请假也没起来,不来上朝,反正朝廷也不敢拿他们怎样。

  这是一种极坏的榜样力量,原来大朝会还能失朝!

  后来万历皇帝从小皇帝变成了成年人,张居正走了以后,再没人管万历皇帝后,万历皇帝就失朝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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