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9节

  谁能保证在这个对抗朝廷的过程中,不会有互相背刺的情况发生?一定会有互相的背刺,而且极为凶残。

  吃小鱼吃多少才能饱?一条大鱼下肚,都能打嗝了!

  顾绍芳一下子就傻眼了,这徐璠如此擅辩的吗?

  徐璠其实不善辩,他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爹和自己家不被拉到菜市口砍头,才如此的急切,为了活命。

  闹起来,朝廷或许会安抚别人,但是他们老徐家七十多口,一个都跑不了,全都是菜市口的下场,因为张居正摆明了车马炮,就是拿他们老徐家当那只杀鸡儆猴的鸡,自己老爹不服老,更不服张居正比他徐阶强,非要斗一斗,看不清楚屠户已经磨好了刀。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顾绍芳一听就急了,迫切的说道:“朝廷让还田,你家就直接还吗?”

  “还啊,我家还完了。”徐璠两手一摊点头说道:“朝廷让我家,还田,我家还清了啊,朝廷还给我家留了一万亩。”

  顾绍芳这才想起来,老徐家是第一个带头还田的,虽然是情势所逼,但是这的确也是事实。

  “当然,也不能这么算了。”徐璠转身看向了所有人说道:“咱们苏州、松江府最多的是什么?”

  “是棉田,是佃户、失地百姓、佣奴、游坠之民,这些加起来是什么?是棉布、是生丝、是丝绸、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我们当然不能这么算了!朝廷要我们还田,我们就跟朝廷要船引!出海去,把棉布、丝绸卖到四洋去!白花花的银子堆在家里,才是钱!几亩破地,天天在黄土地里打滚,能打出银子吗?!”

  徐璠说完,略有些忐忑的看着所有人。

  眼下朝廷是利矛,而他们缙绅就是那个坚盾,朝廷的矛太锋利了,徐璠判断,缙绅们根本斗不过朝廷,尤其是现在,张居正看似履行的是臣权,但那是在文华殿,出了文华殿,张居正根本就是在履行摄政摄来的皇权!

  而且是由皇帝支持的皇权!

  小皇帝在圣旨上填了一句,就那一句圣旨到,有司执行,徐璠看到了!他知道小皇帝完完全全被张居正描绘的大明再兴的宏伟蓝图,给蛊惑了。

  执矛人是张居正,矛头是俞大猷带着的三千精兵,要知道当年戚帅,带着三千精兵,由北打到南,从浙江打到两广,把倭寇给杀的干干净净。

  三千精兵,把他们这帮缙绅的家奴、护院全杀了,都绰绰有余!

  而缙绅的盾,内部都矛盾重重,不能齐心,也不能协力,还要跟张居正斗法,跟朝廷斗法,真的斗,直接抹脖子不痛快?

  矛盾相击的时候,必然产生疑惑,产生疑惑,就要解决,而且要拿出一个行得通的解决方案来,徐璠,给出了方案,开海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徐太师的长子,果然是麒麟俊才!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沈昌明听完了徐璠的解决方案,再看看顾绍芳的解决方案,那真的是云泥之别。

  沈昌明看着顾绍芳说道:“顾家老三,你还是多读读书,准备明年开春的春闱,先考中进士再说,你看徐太师家的麒麟俊才,是不是这个理?”

  “谢叔父教诲。”顾绍芳也是有台阶就下,人家徐太师的儿子,眼界更为宽广,自然是行事更有章程,他的法子不好而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沈昌明看向了在场的所有人,问道:“诸位以为呢?”

  “徐太师真的是教子有方,不愧是阁老,果然是麒麟俊才!”

  “就是就是,果然徐太师诗书礼乐大家,就是不一样,提出的法子,的确是个不错主意!”

  “想来是徐太师看穿了局势,知道我们在自寻死路,才特意来诗会,救大家一命!大家都要谢徐太师救命之恩!”

  “谁说不是,朝廷硬,拿着刀,百姓强,不给饭就聚啸,我们在中间受夹板气,徐太师真的是,又高又硬!”

  “日后一定唯徐太师马首是瞻!”

  ……

  徐璠松了口气,自己的提议,到底是赢得了一些人的认同。

  福建有一个月港,有了朝廷给的船引,做生意合法,赚的钱比他们土里打滚一年赚的都多,那白花花的银子,这几年,连扬州瘦马都可劲儿的往月港去,秦淮河里的娼妓都变得歪瓜裂枣了起来。

  苏松也有人出海,也有人做生意,可是没有船引,注定被有船引的吃一头,而且偷偷摸摸的,规模也远不如月港。

  这几年福建的缙绅们,摇身一变,腰缠万贯,挥金如土,花魁出阁,那都是几千两银子往里面砸,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苏松这些个缙绅们,嘴上嘲讽东南海商,都是群土老帽,可这心里,哪个不羡慕?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朝廷收到了田,苏松的缙绅们拿到了船引,损失有,但是有了新路子赚钱,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社会地位上,略有下滑,但仍然是掌握了生产资料。

  这讨论完了正事,诗会就开始进入了主体,读书人聚到一起,无外乎,妓、酒、诗,徐璠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他坐在徐阶身旁,手抖的厉害,连喝了几杯热茶,都没压住心惊肉跳。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要是来晚一点点,老徐家就完了。

  “徐公子才思敏捷,果真是俊才,奴家敬你一杯。”一个满脸粉的女子过来敬酒,扬州瘦马那些高端货,越来越贵,这么大个诗会,也都是些娼妓。

  徐璠颇为平和的说道:“你们喝就是,药局的医倌不让我饮酒,否则明年你们就看不到徐公子了,你们舞乐便是。”

  “爹。”徐璠给徐阶倒了杯茶,小声的说道:“咱们喝了这杯茶就走吧,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眼下正是关键时候,被人看了去,招惹麻烦。”

  这么多的缙绅聚集在一起,眼下又有查侵占的风力舆论,再待下去,传到张居正的耳朵里,怕是又要遭殃。

  “那就走吧。”徐阶看了半天,这娼妓都是些庸脂俗粉,连个扬州瘦马的影子都见不到,钱在哪里,扬州瘦马就在哪里。

  扬州瘦马是女子,是专门调校出来,算是娼妓这个贱籍里的高端货。

  徐阶以身体不适,和所有人告别,这还没出门,就被一人给拦住了,此人膀大腰圆,浑身的凶悍之气,腰里别着戚家腰刀,身份不言而喻,是南兵,而且是斥候哨。

  “我家大帅有请,二位随我来。”大汉带着徐阶和徐璠来到了二楼的雅间之内。

  一开门,徐璠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面坐着几个人,他全都认识!

  正中间坐着松江总兵官左都督,俞大猷;左手边是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右手边是松江镇提督内臣张诚;南衙兵备太监张进;

  大汉走了过去,坐到了俞大猷的身后,是松江副总兵官陈璘!

  这六个人就在这诗社的太白楼之内,而且看这架势,外面的事儿,早就一清二楚。

  俞大猷满是笑意的站了起来说道:“就是看到了徐太师,打声招呼,来,坐坐坐,徐太师果真是教子有方,这果然是个好孩子,大有作为,大有作为。”

  俞大猷对着徐璠一顿夸奖,夸得徐阶都有些难办。

  俞大猷让徐阶坐在自己身旁,笑着说道:“徐太师果然是忠心体国,这都致仕了,还在为国奔波,我本应该敬你一杯,奈何那陈实功陈太医不让我喝酒,咱们就以茶代酒,敬徐太师一杯,徐太师高义!”

  徐阶那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哪里是来为朝廷奔波,他本来是打算带着缙绅们,搞一出大戏来,让朝廷的政令不能推行,结果,全都被自己家的儿子给坏了事儿,夸奖徐璠的每一句,都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贵公子说的话,徐太师以为如何?”俞大猷客套了两句今夜阳光明媚后,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俞大猷很了解徐阶,他看得见徐阶眼中那强烈的不甘心,但是他家的儿子,似乎非要徐阶甘心。

  “好,好得很!我生了个好儿子!”徐阶吐了口气浊气,配合俞大猷夸奖了一番。

  南京兵备太监张进,则是将徐璠的座位放在了自己和张诚的中间。

  “徐公子当面,咱家是老祖宗的义子张进,皇爷爷看得起咱家,派咱家来到了南衙,这第一次见,都在南衙地面,要仰赖徐公子照拂了,咱家读书少,就佩服着读书人思绪灵光,徐公子今天一席话语,极为精彩,令人茅塞顿开,徐公子大才。”张进和徐璠客套着碰了一杯。

  “张大珰太抬举了,太抬举了。”徐璠站起身来,一饮而尽,他不敢不喝,这可是宫里冯大珰的义子,南京地面宦官头子,比张诚权力要大得多,也更难缠。

  “是徐公子自己抬举自己,来,好事成双。”张进之所以这么客气,是因为徐璠不自己轻贱自己,就外面那些个缙绅,有一个算一个,到他面前磕头,他都不带用正眼瞧一下,甚至连徐阶都算在内。

  张进作为宫里的人,也是第一次和徐阶见面,不跟徐阶喝酒,而是先跟徐璠说话。

  人的脸都是自己争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徐阶来这趟诗会,到底做什么,大家心里都门清儿。

  “徐公子,咱家观徐公子言谈,这是看过了陛下执笔的矛盾说?”张进示意徐璠坐下说话,他看徐璠的言论,那是越看越熟悉,看来看去,徐璠走的路子不是儒门惯走的路子,句句离不开践履之实,句句离不开矛与盾。

  徐璠颇为恳切的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所言所谈,臣谨记于心,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初得此天书,爱不释手,如饥似渴,之前种种疑虑,如柳暗花明又一村,醍醐灌顶。陛下睿哲渐开,我大明自有冲和之气,臣为大明臣,为大明人,激昂之心盈肺腑,言语难叙万分一二。”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徐璠说完拿起了酒自己喝了一杯。

  徐璠有荫叙,有官身,不视事儿的太常寺卿,自然能称自己为臣,他并没有被削掉官身。

  徐璠说完,继续说道:“说的更明白些,我徐家是缙绅,大明好了,我徐家才能更好,兵凶战危国事凋零,倭患横行之日,我徐家也是忐忑不安,唯恐死无葬身之地。更加直接明了一些,大明有钱了,我徐家只会更加有钱。”

  徐璠就是这么想的,大明变得更好,他徐家的机会只会比普通人更多,而不会更少,能够抓得住机会,才能让徐家更好,跟朝廷对抗,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哪怕是朝廷真的因为流民聚啸,撤回了还田的政令,朝廷为了泄火,他们徐家也得死。

  “徐公子,明白人。”张进听闻徐璠如此直接了当把所思所想说明白,也是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徐公子,咱家初到南衙,也没什么好物,这里有一本《矛盾说》,乃是誊抄侍读学士讲筵摘要,收录了陛下与元辅先生的一言一谈,比外面那些刊物,更为齐全。”

  “就送于徐公子了。”

  张进拿出了典藏版·矛盾说,里面的内容更加丰富,是侍读学士讲筵摘要,制作极其精美,鎏金的硬书封,纸乃是高丽贡纸,洁白如玉,里面雕版也是精心雕刻,绝无错漏,而且还有句读,绝不会有误读。

  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是讲筵摘要。

  “谢大珰!”徐璠打开了书盒,看着里面的那卷书,颇为激动,他其实还有些不解之处,而这本书,太过于珍贵了。

  徐璠拿出了盐引,递过去说道:“一些心意,聊表寸心。”

  张进却把盐引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说是送,就是送,若是真的有心意,就不要忘记自己的纯白赤诚之心,你看看外面那些讨人嫌的嘴脸,糊涂生,糊涂死,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他们啊,比那夏虫和井蛙还要可怜,临死都浑浑噩噩。”

  张进引用的这段出自《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意思是:

  不能和井蛙谈论大海,因为它受所住地方的限制;

  不能和只活在夏天的虫子谈论冰,因为它受活着的时节限制;

  不能和见识浅陋的人谈论道理,因为他被自己所受的教育所限制。

  冯保仗着自己读书在文华殿上大杀四方,站稳了根脚,整天骂这个骂那个,还不被弹劾,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作为冯保的义子,张进怎么能不读书,而且他还是卖书的。

  张进也读矛盾说,冯保是老祖宗是盾,乾清宫太监张宏是二祖宗是矛,矛在刺盾,冯保想要保住自己的老祖宗的身份,就要展现自己无可替代之价值,就要把这面盾做结实。

  在张进看来,只要他的义父不犯错误,张宏是没有机会的,因为冯保才是老祖宗!

  这一场酒,徐阶最不痛快,所有人都在和徐璠聊还田换船引的具体章程,让徐阶一个人喝闷酒。

  应天巡抚宋阳山将今日的见闻写成了一道奏疏,而张进和张诚,以各自的角度写了封密奏,送回了京师司礼监。

  宋阳山和张进到松江府,是去借兵的,担心还田事儿闹出乱子来,要松江总兵官俞龙给些支持,提前沟通。

  俞大猷正好收到了斥候探报,这些缙绅聚集在一起,便带着一堆人看了个热闹。

  张居正看着手中宋阳山的奏疏,手指不停的在桌上敲动着,他布下了天罗地网,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着徐阶往里面跳,结果徐璠两次都救了徐家,这让张居正有些感慨。

  他要拿徐家杀鸡儆猴,震慑南衙缙绅,必须还田。

  徐璠救徐家,用的是陛下所著的《矛盾说》,虽然里面绝大多数的万物无穷之理,是他张居正总结的,这就是个回旋镖,打中了他张居正。

  用他张居正的万物无穷之理,对付他张居正的天罗地网。

  “有趣,徒劳无功罢了。”张居正对徐璠的做法如此评价,他清楚的知道,徐璠的做法都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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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

  张居正对徐璠略显有些可惜,他那个爹,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徐璠能救几次呢?

  就算是徐璠能救他爹,还能救南衙所有的缙绅权豪吗?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将千里镜对准了天空一颗闪耀着赤黄色光芒,大如灯盏的一颗星星,如同白昼一样,那是一枚阁道客星。

  紫微垣,就是天帝所居住的一整个星宫,左三星曰天枪,右五星曰天棓,后六星绝汉抵营室,曰阁道。

  寓于星辰之间如客,不恒常,故谓之客星。

  在天宫中,由南天门入紫微垣的路,叫做阁道,而在阁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星星,而且如同灯盏一样大小,赤黄色,这种星星突然出现而后突然消散,如同客人,所以叫做客星。

  去年十月初三,大明朝的钦天监观测到了这个新的星星,一共经过了十九日,这颗突然来到的星星,越来越亮,吓得钦天监慌里慌张奏闻,而两宫太后非常慌张,别说两宫太后了,就是专门夜观天象的钦天监,也是第一次见到客星这种传说中的东西。

  而后大明开启了一个不知道多少年没开启的礼仪,占卜。

  占卜了十几次后,次次结果不同,弄的钦天监只能挑选了最好的一份谶言上报,说是明盛者,主国有大贤在朝,大吉!

  但是民间则完全不同,都认为张居正赶走了高拱,招致了老天爷的示警,这颗客星的位置在阁道,阁道在紫微宫之内,所以民间盛传是‘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的谶言,而这份谶言流传极广。

  这让张居正陷入了被动之中,当时张居正连上了七道奏疏乞致仕,以正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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