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当即伸手捂住了孙儿的嘴巴,叹息道:
“低声些……低声些。”
“不出所料,就是你想的那样子。”
闻言,宋慎将他的手扒拉开,放低声音,难以置信道:
“怎么会!”
“我分明只是说,皇长孙殿下年幼体弱容易夭折,说了他与皇后娘娘的寿命还有五年左右,太子妃殿下还有一年,这怎么就扯到了东宫那边?”
宋濂收回了手,仍然躺在床上,苦笑了一声。
默然良久,他无奈道:
“全天下都知道咱们陛下心眼小,疑心也重,你以为皇后娘娘是简单角色吗?”
“你仔细想想看,若你看到的东西是真的,那么太子妃去世后是不是要有新的太子妃被扶正?东宫人丁单薄,除了如今的皇长孙殿下,仅有侧妃吕氏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要是能把那孩子生下来,一年后新的太子妃不是她是谁?”
“还有,皇长孙若是五年后也没了,那新的皇长孙是不是新任太子妃的长子?是不是该是她肚子里那孩子?”
“这么简单的事情,连我从你这只言片语都能猜出来,你当时跟皇后娘娘说得只怕更多。”
“任谁听了,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太子妃和皇长孙几年内接连去世,吕氏和她肚子里那孩子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你敢说这里头没鬼?连我都不信!”
“为了太子殿下家中安定,为了皇长孙殿下性命安危,皇后娘娘身为母亲和祖母,动手,不应该么?子畏,你心善是好事,可说话也得动动脑子啊!”
宋慎张大了嘴巴,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除了刚穿越过来的那时候,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过这么震惊复杂的情绪了。
“可是我就只说了那么几句话,值当搭上一个皇孙吗……”
他喃喃自语着,脑子里一团乱麻。
值当吗?
如果是从后世视角来看,当然值当。别人不知道,可他很清楚吕氏肚子里那胎就是朱允炆,在明朝奇葩皇帝里都算得上倒数前三的废物点心。
大概……只比土木堡战神朱祁镇要好那么一丁点。
建文帝朱允炆死不足惜,早点死可能还好多了,下一任皇帝不论是谁,都基本没可能在比烂这方面超过他,除非老朱家再来一个朱祁镇plus版。
虽然宋慎相信,要是马皇后和朱元璋知道朱允炆是这么个玩意儿也一定会把他掐死在娘胎里,但这不是还没发生吗?他也知道这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所以中午就只是叮嘱过要马皇后小心一点,没多说什么。
仅仅凭借自己这几句话,就怀疑吕氏和朱允炆日后会对常氏、朱雄英不利,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
宋濂仿佛看出了孙儿那满脸的怀疑人生,不由得摇了摇头:
“今日这事,敢做的恐怕只有仪鸾司那帮鹰犬了。他们不止听陛下旨意,对皇后娘娘也是一样的。”
“毛骧那人的手段,我很清楚,他恐怕已经查出来了些什么,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动手。”
“子畏,事情都跟你掰扯说明白了,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要不然,你跟我回浙东去吧,就你这张嘴,在应天府呆着,就算不出门也会有麻烦找上门的。”
“唉……老夫当年若知道刘伯温那老小子竟然教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得把他狠狠揍一顿!”
宋慎面皮抽搐了一下,问:
“祖父,诚意伯的相术究竟有多厉害,以至于我这么个入门弟子随口说的话,皇后娘娘都会信?”
闻言,宋濂沉默两秒,揉着额头道:
“他能算出自己什么时候死……而且他之前还同我说过,你在洪武十三年有场死劫,若能提前应劫,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如今看来,这劫恐怕就提前应在你的眼上了。”
第60章 来,尽管来反!
秦始皇二十九年。
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今天从上午开始,大秦国都咸阳就乱的很。
先是陛下发旨将城内所有方士都抓到了城外处刑,而后又是中车府令赵高被拉到了宫门口车裂,这桩桩件件都丝毫没避着人,甚至皇帝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咸阳内的黔首百官全部仔仔细细看一遍。
非但当众处刑,而且旨意里还说把尸首挂在城头暴晒三日再埋……
实在是太狠,叫人光是看看都胆寒。
下午时分。
嬴政在章台宫中坐着,身边是扶苏,但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气氛相当沉默。
半晌。
扶苏鼓起勇气,终于斟酌着开口道:
“陛……阿父,您今日所说,都是真的么?”
嬴政瞥他一眼,语气淡淡:
“说的什么是真的。”
见父亲没有要责问的意思,扶苏稍微心安了些。
他抓紧衣角,低声说:
“就是,就是仙人指引那些。”
嬴政平静点头:
“是真的。”
“仙人不仅告诉了朕你日后的命运,甚至朕还知道原本会继承这天下的下一个王朝是哪一个。”
“你有什么想问的?”
扶苏豁然抬头,急切追问:
“下一个王朝?是谁做的,咱们不先将那帮乱臣贼子提前捉拿吗?”
听到他的话,嬴政似乎是有些惊讶:
“捉拿?”
“如今什么都没发生,捉拿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你是打算无凭无据地就将人给杀了?”
“还是说,在伱心里,朕就是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暴君?”
这……
扶苏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其实很想点头说,是的,不止我这么觉得,天下人都这么觉得,六国黔首不都在说您是暴君吗,这哪里有问题?
更何况,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杀人,这事儿今日不是都已经干过两次了吗,还差那几个?
但是他不敢。
嬴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嗤笑摇头:
“扶苏啊扶苏,朕不知道你究竟跟那些大儒学了些什么,才会搞成日后那样的境地,但今日之事,朕总算没有白忙活。”
“好歹你知道轻重,知道先下手为强,要替大秦将祸患提前斩断。”
“是,朕也做了这事。朕将那些方士当众处死,但他们还算是有证据,所有人都看见丹药喂给家禽之后把那些牲畜给毒死了,而赵高却没有丝毫根据,朕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杀了。”
“你认为朕这样杀了赵高,很残暴,对吧?”
他没有等扶苏犹豫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
“不一样的。”
“赵高这厮本来就是个阉人,朕以往喜欢用他,是因为他心思细,能注意到许多普通宫人注意不到的事情,所以才提拔他做了中车府令。”
“但实际上赵高除了能伺候人,根本没有政务方面的才能,留着他除了给自己添堵就没别的用处了,更何况他是宫人,惹了朕不高兴,杀就杀了,有何不妥?”
“可朕没有杀李斯,更没有去问往后造反的人具体有哪些。”
“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是在考验自己。
扶苏抓着衣角的手愈发收紧,指节发青泛白,用了极大的力气。
他隐约能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您是认为赵高无用,而李斯有用,所以留着?”
“可阿父,要是这么说,李丞相最后也参与了矫诏之事,他甚至还修订过秦法,却知法犯法,您难道就因为他有用,就留下这样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吗?”
“他想杀我就算了,但他居然帮着赵高将您的尸……身体一路伪装送回了咸阳才报丧,这种人再有用也不能用!”
听着这孩子有点冒傻气的话,嬴政想笑,最后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在扶苏面前维持住了一个威严君父的形象。
他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不是因为他有用所以留着,扶苏,朕如今很缺人手,李斯也很有用,况且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只需要敲打一二,吓破胆子,那便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都收敛了。”
“那个时候李斯会帮胡亥和赵高,这主要原因还在于你,你想过没有?”
扶苏一愣。
怎么跟自己还有关系?
他面色肃然:
“难道是因为他后来跟我有了争端?”
嬴政终于笑了:
“不,是因为你们学的东西不一样。”
“扶苏,朕当初让你跟随大儒读书识字,不是因为想让你学儒家,而是因为在朕之后,大秦需要一个与民生息的仁君,朕不希望你从小就跟着法家学,让大秦在没有战乱的时候仍然像一张拉满的弓,那样,弓弦随时都会崩断。”
“你功课学的很好,但太好了,这也不行。”
“在你的治下,大秦应当宽厚仁和一些,却不能过于松弛,完全像儒家教的那样回到几百年前的样子。你可曾想过,就算你肯,那些六国余孽肯不肯?”
“法,乃大秦立国之本,若是一上来就直接丢弃,大秦一样会如一盘散沙般几世而亡。”
“李斯会选择赵高和胡亥,恐怕是觉得你日后会彻底放弃法家选择儒家治国,如此,他没了前程,可能会死。法家扛在他一人肩上,他宁肯冒着矫诏的风险也不愿意拥护一个从小学儒的秦二世。”
“你可明白?”
扶苏听明白了,也不算太明白。
沉默良久,他才说:
“孩儿如今暂时不太理解,但会好好想明白的。”
“但是阿父,您果真不打算追拿那些乱臣贼子吗?若任由他们,万一有漏洞可钻,他们……”
他想说的其实是,万一那些人还跟历史上的一样,找到空子就造反可怎么办。
嬴政也听出来了。
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儿子,嬴政哈哈大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