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在辅导班里还算是照顾其他人的张良,放在现实中二十多岁的年纪时,对陛下竟然如此不尊重,甚至堪称饱含敌意。
尽管蒙恬现在很想对张良出手,但他更加清楚,皇帝陛下如今有多么看重此人。哪怕抛开陛下的意愿不谈,光凭张良在下课前提出的那个建议,蒙恬也不会随便对他动手。
于是,沉默片刻后,蒙恬冷冷道:
“张良,你嘴巴放尊重些,本将军的剑可不是装样子的。”
“陛下所言句句属实,我确实见过四十多岁的你,你也确实提出了很不错的建议,所以今日你才会见到我们。”
“本将军连年戍边,每年只有一个月回到咸阳,若不是知道你有用,难道吃饱了撑的才来见你?”
他这话把张良彻底整懵了。
张良思来想去,也实在是没想明白这三个人到底演的是哪门子戏法。
半晌,张良同样面色不愉,蹙眉道:
“那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恬看了看陛下的脸色,见陛下对自己略微颔首示意,思忖过后,才缓缓开口。
在他的口中,就是仙人引导陛下入梦,在梦里见过了后世诸多帝王将相,也见到了身为汉初三杰的谋圣张良,在那个梦里,张良四十多岁,已经大仇得报,沉稳非常,哪怕在面对始皇帝时也能做到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甚至还会在众人商讨国策时提出更另辟蹊径的建议。
张良听到了“自己”提出来的那个路数,不由得心惊。
他确实觉得这个法子很像是自己能搞出来的事情,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二十年后的自己居然肯给嬴政讲这种东西。
这里头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听完蒙恬的话之后,张良沉默了很久,才道: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是四十岁的我说出来的?”
嬴政一听就笑了。
他指着牢房里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张良:
“伱现在被关押在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照你以前藏身的那些法子,你觉得正常情况下,有人能找得到你吗?”
张良大声反驳:
“万一是你将探子放在了我身边呢?!”
嬴政摊开手: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那朕也没有办法。”
“但张良,若你如今真的这么觉得,那么朕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二十来岁的你脑子是否够用了。”
张良再次沉默。
他知道嬴政说的是对的。
因为,如果他的部下里真的有大秦朝廷的探子,那么他早就已经被查出来了,压根等不到这个时候。而且如果是通过这种途径抓到的他,大秦压根也不可能将他关进诏狱里,这里面关押的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似乎都是更为重要的人,他甚至连嬴政的面都见不到就会被处决——
即便他出身于五世相韩的张家,即便他是以前的韩国贵族,可是嬴政杀的贵族难道还少了吗?
压根就没有这个必要。
嬴政现在肯好好跟自己说话,显然是知道张良有本事有头脑,所以想用他。而韩国灭亡之际,张良才十三四岁,都还没有入仕,哪里会有人知道他的才华?
根据嬴政先前的表现,对方看起来是已经知道自己想在东巡途中刺杀的计划,但这个计划只存在于张良的脑子里,连东巡的路线都不知道,他也没有任何计划可言。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那么哪怕剩下的一种再让人难以置信,也大概率是真的。
张良费劲地将头抬高,看着门外的三人:
“二十年后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大仇得报了吗?”
嬴政沉默了片刻,坦然道:
“是的,按照原本的历史,你帮一个叫刘邦的人灭了大秦,建立了汉朝,被称为汉初三杰之一。”
“再往后,你入了武庙,被称作武庙十哲之一,后世人誉你为谋圣。”
“张良,朕已经知道后世有谁参与了灭秦,也知道那个刘邦的家世底细,但是朕只抓了你,你可知为何?”
张良定定瞧着他:
“你想用我?”
“或者说,你自命不凡,认为天下英才皆可为你所用,所以你觉得提前将一个所谓的谋圣抓起来,威逼利诱之下,我未必能扛得住?”
“但是嬴政,我确实很想知道,既然你方才说有汉初三杰,那么为何没有其他两人呢?况且既然我选择帮那个刘邦,他最后还成功了,说明他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什么偏偏是我,且只有我?其他人对你的恨意,不可能比我更重吧。”
嬴政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不在意这诏狱里有多么肮脏恶臭,在张良对面的牢房门上随意靠着,让自己这身高能在诏狱里显得舒服一些。
“是的,汉初三杰里有萧何,有韩信,有你。”
“甚至秦灭之后有楚汉相争,汉王是刘邦,楚王则是项羽——就是那个喊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楚王。真要说起来,项羽对朕的仇恨恐怕不亚于你。”
“只不过,虽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才,但朕不需要。”
“要说打仗,朕有蒙恬和蒙毅,有王家父子,还有很多功勋不足没能冒头的好苗子,我大秦根本不缺良将,所以什么西楚霸王项羽,什么兵仙韩信,朕都不需要,这天下只要不乱起来,他们便没有任何可以发挥的余地。”
“要说治国,朕也有了李斯,有三公九卿,他们已经够用了,日后若是刘邦、萧何能凭自己的本事加官进爵,为大秦效劳,朕自然不会拒绝,但如今朕并不需要特意将他们抓来。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唯独你,张良,你不一样。”
“朕正好需要一个阴谋家。”
张良听见他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评价,不由得面皮抽搐了几下。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贬义词,张良也不否认自己是这样一个善于玩弄人心算计别人的人,但阴谋家本人,也是不愿意听见这样一个评价的。
他克制住再次想怒骂的心情,看着嬴政:
“所以呢?有话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嬴政靠着牢房门,悠然自得:
“四十多岁的你提出了一个建议,但那仅仅是建议。”
“朕需要一个更加适合大秦如今形势的,更完善的章程,而你本人就是最好的人选。”
“没记错的话,张良,你学的是黄老之术吧?”
“若能将黄老之术用于大秦,让百姓休养生息,你难道不愿意吗?韩国都没有给你这样的机会。”
“而且,你为了刺秦养了诸多游侠儿,朕一个都没有动,但你如今麾下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你在诏狱里多呆一天,他们就会多一分闹事、面临覆灭的风险,你真想看到这一天?”
“退一万步说,即使这些你都不想管,那么,韩地呢?”
“韩地黔首与百官,是六国之中最早被纳入大秦统治的,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仍然不适应,朕也一直在想办法让他们适应,例如车同轨、书同文,可是这一切仍然作用有限。”
“身为五世相韩的张家后人,你难道不希望韩地黔首过得好?”
“朕这一生走了不少地方,比你们当年的韩王要更能体会黔首辛苦,朕不是不想让他们休养生息,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法子。如今法子就摆在眼前,你,难道不想正大光明地重回韩地,治理当年归属于你张家的百姓们吗?”
张良彻底沉默。
他不得不承认,面对这秦王政的诱惑,自己可耻地心动了。
如果说刚开始的那两点,用黄老之术治国、担心自己麾下游侠儿安全,这些只是在张良心里燃起了一层火苗,那么最后一点,让自己正大光明回到韩地去治理韩地黔首百姓,诱惑力就实在是太大了。
归根到底,张良刺秦是因为大秦让自己国破家亡,是因为他对韩地有感情。
他思念故土这么多年,如果能够治理韩地,将会成全他毕生所愿,想来日后的他不管过了多少年,也始终想回到那里。
但除了嬴政之外,应该没有任何一位君主有这样的魄力,敢让一个五世相韩的贵族后裔,回到韩地去治理那里。
半晌。
张良抬起头,看向始皇帝。
这一次,他的目光无比认真锐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静,都要敏锐。
“要我做什么,你说个一二三,明白些——还有,你能给我什么?”
有戏了。
嬴政也收起了方才那副随意的模样,站直了身子,竖起了一根根手指,数了起来。
“一,朕要你利用你网罗的天下游侠儿,替朕找出六国各地有多少人在谋划反秦,以及他们各有多少势力,并筛选出其中势力最大的几个呈报上来。”
“二,朕要你完完整整地给出一个具体完备的方略,要如何将郡国制推行开来,如何利用郡国制步步蚕食六国余孽的势力,如何拉一批打一批。”
“三,在郡国制达成效果后,要如何才能以最小的损失完成推恩令,将郡国制的弊端消弭于无形。”
他收起竖起的三根手指,直直看着张良:
“至于朕能给你的——”
“一,三公九卿之位,在你完成了上面第一点后,朕会给你。”
“二,如果你能提出一个行之有效的郡国制章程,朕可以将韩地作为封地给你,但你也要有准备,这个封地日后是会被推恩令削掉的。”
“三……”
嬴政顿了顿,才道:
“你可以还如现在一样,自行整备出一个情报组织,隶属于大秦,但可以由你来管辖,主要负责探查六国余孽的势力情况,以及他们追随的具体人物,必要时可以追拿,可以当场格杀,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前期你可以不告诉他们你已经归秦。”
“如此,你还满意么?”
张良整个人都傻了。
他感觉自己在听小时候听过的那种鬼神故事。
嬴政给他的条件,优厚到堪称荒诞了。
张良当然知道,嬴政将自己收下是有条件的,如果自己答应,以后必然会需要为大秦做事,这些要求虽然比较难办,可也不是一定办不到的,事在人为嘛。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肯给出这样的价码来收服自己。
难道嬴政就不怕自己带着大秦俸禄养出来的人造反吗?!
“你怎么敢让我继续组织六国游侠儿,替大秦做事?”
张良收回自己快要惊掉的下巴,难以置信地问:
“我手下的游侠儿都是六国遗民,他们对大秦恨之入骨,日后你就不怕遭受反噬?”
“更何况,即便那所谓的推恩令可以将郡王手中的权力和地盘分而化之,可那也是日后的事情了,你敢叫我一个五世相韩的韩国贵族回到韩地封王,就不怕在推恩令下达之前,我提前反了?”
他不敢相信嬴政对自己一个阶下囚可以给出如此优厚的待遇。
这世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哪怕心高气傲的张子房也不会如此认为。
但嬴政说完后,又缓缓靠回了背后的那扇牢房门,再度变得悠然。
“朕能灭六国一次,就能灭第二次。”
“只要朕还活着,大秦境内的任何反叛,朕都有绝对的、必胜的信心,而六国余孽却没有,因为他们已经被大秦铁骑给打怕了,他们的脊梁骨在国灭后也已经断了,除你和那项羽以外,朕不觉得还有人能够有这样的毅力坚持下去。”
“至于你嘛……”
“张良,朕找你,就是因为你是个阴谋家,你擅长玩弄人心权术,擅长利用自己手中的所有东西来博取胜利。你当然能以小博大,但你不会以卵击石,不是吗?”
“这么多年过去,韩地黔首好不容易才停下了兵戈战乱,若你要反,等同于将他们再次陷入泥沼之中,朕跟不同年纪的你都见过,不是相信你的人品,而是相信你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