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24节

  “今儿个我去看妈妈,瞧着没了鸾儿,妈妈与那一家子过得倒是和美。”

  “子非鱼啊——”陈斯远搂紧晴雯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避免自我感动。”见晴雯听得懵懂,他便道:“我举一例,幼时冬日里,我四下疯玩跑得满头汗水,偏这会子母亲瞧见了,便紧忙为我裹了大衣裳;转头儿我自个儿在房中闲坐,母亲处置家中庶务忙得浑身滚热,见我穿了大衣裳,又紧忙给我脱了去……”

  晴雯眨眨眼,道:“那岂不是要着凉?”

  陈斯远苦笑道:“可不是?我幼时三番两次染了风寒,大抵都是因此之故。后来……有长辈实在瞧不下去,数落了母亲一通,她这才恍然。谁知过上几日,她又是这般行事。

  是以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着你冷。”

  晴雯笑了下,低声道:“大爷是要告诉我,我觉着待别人好的,别人未必会觉着好?”

  “正是此理。”

  晴雯在陈斯远怀里钻了钻,又道:“可我还是舍不得母亲。”

  陈斯远拍着其光洁的背脊安抚道:“春去春来、花去花开,来日得空咱们再来瞧就是了。”

  “嗯。”晴雯应下,心事尽去,难得来时兴致,缠着陈斯远手足并用,又费了一番口舌方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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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天清早,东西两院儿纷纷忙乱起来。陈斯远一行七人,邢岫烟一家子四人,加起来足足十一口子。

  因嫌弃马车颠簸,陈斯远便雇请了两艘乌篷船,一行十一人乘了乌篷船转到码头,又将行李搬运到包下的无锡快船上。

  甄封氏来送,与香菱洒泪而别,又说好了待明年春夏定往京师去瞧香菱,母女两个这才别过。

  此时苏州往金陵大抵有两条水道,一条沿运河往镇江,到得镇江后再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另一条径直往北,走一段运河,过常熟、福山进长江,随即也是沿江往西而行。

  前者虽费时,却胜在平稳,陈斯远不差银钱,自是选了前者。

  辰时将尽,快船开动,香菱立在船头一直与甄封氏摆手,那甄封氏便随着船行方向追了一阵,直到随行的婆子拦下,这才停步目送船只远去。

  待快船兜转了个弯儿,再也瞧不见甄封氏,香菱便擦着眼泪回了舱里。晴雯便上前劝慰道:“姐姐何必这般?大娘说了来年便来京师呢。”

  “嗯。”香菱笑着应了。

  晴雯嘟囔道:“倒是我,还不知何日能再见妈妈一回呢。”

  香菱便反过来安慰起了晴雯。只是这等骨肉分离之事,又哪里是言语劝慰得了的?饶是香菱与陈斯远费尽了口舌,也不见晴雯好转。

  船行离了苏州城,外间忽而有鸾儿叫嚷道:“大姐大姐,快看,是妈妈!”

  晴雯一怔,紧忙出来观量。果然便见远处土坡上停着个粗布荆钗的身形,正是自个儿母亲!

  晴雯再也绷不住,与鸾儿一道儿‘妈妈’‘娘’不迭的呼唤,远处的女子拢手喊了几声,奈何离的太远,声音飘飘忽忽,实在听不真切。

  晴雯却懂了,也拢手回道:“娘放心,我定会照看好鸾儿!待来日得空,我再来看娘亲!”

  其母好似听见了,便一手捂嘴,一手不住的摆着……

  船行过了闸桥,其母身形早已没了踪迹,陈斯远过来劝说道:“水面上阴冷,快进去暖和暖和,免得鸾儿着了凉。”

  晴雯这才应下,擦干眼泪领了鸾儿进了船舱。

  鸾儿小小年纪不懂离别,只一个劲儿的问道:“大姐,京师有多远?”

  “很远,总要几千里吧。”

  “那明儿个……后儿个能到吗?”

  “要走一个月呢。”

  “这般远啊?那往后……我若是想妈妈怎么办?”

  晴雯笑着搂了小小的身形,道:“不是还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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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

  舱室里一灯如豆,因着西北风强劲,下晌时邢岫烟便闷在舱室里借了灯火读书。

  隔壁传来吵嚷声,那是邢忠与邢甄氏,邢岫烟便叹息一声,眉眼间难掩愁绪。

  自打上了船,其父邢忠便事端不断,一会子要吃烧鹅,一会子要喝绍兴黄,三不五时邀陈斯远聚饮,每回都将自个儿灌了个酩酊大醉。

  邢岫烟自家知自家事,本就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家,又有这般不靠谱的爹妈,来日又哪里能寻到好人家?

  她与陈斯远如今只是互道心意,至于往后如何,邢岫烟暂且不愿去想,只想着如今与陈斯远眉来眼去的柔情蜜意。

  思量间舱门拉开,篆儿捧了个灯盏入内,室内骤然明亮起来。邢岫烟眯了眯眼方才适应,见了篆儿手中的灯盏,顿时纳罕道:“哪里得来的?”

  “姐姐明知故问,这好物件儿还是能是谁送的?”篆儿抿嘴笑着,将鲸油灯撂在桌案上,随即蹲踞下来手撑小脸儿道:“我才说一句姐姐在看书,陈大爷就生怕姐姐伤了眼睛,不迭回房找了灯盏来,要我给姐姐送来。”

  邢岫烟含混应了一声,心下自是熨帖不已。抬眼瞧了篆儿一眼,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篆儿嬉笑道:“姐姐可是想问陈大爷如今在做什么?”

  邢岫烟羞道:“你愿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篆儿嘿然道:“那我偏就不说了,由着姐姐自个儿猜去。”

  邢岫烟瘪嘴没言语,胡乱翻了两页,干脆将书册丢下,起身往外就走。

  “诶?姐姐干嘛去?”

  邢岫烟笑道:“他在做什么,我自个儿不会去瞧?”

  说罢也不理篆儿,自个儿出得船舱,行不多远停在一处船舱前,探手轻轻叩响门扉。

  内中窸窸窣窣一阵慌乱,旋即才有香菱将舱门拉开,红着脸儿笑道:“表姑娘来了,快进来,方才大爷还说起表姑娘呢。”

  邢岫烟搭眼一瞧,见香菱面上红润,二人衣裳都有些凌乱,哪里不知方才情形?

  这三日陈斯远前两日还能忍着,待昨儿个夜里哪里还忍得了?这船舱本就逼仄,又不隔音,那些许响动自是落在了邢岫烟耳中。

  邢岫烟早知香菱底细,便扯了其手儿道:“妹妹往后叫我一声儿姐姐就是了。”

  香菱应下,道:“我去给姐姐、大爷端两盏茶来。”说着便出了船舱,还反手关了门。

  内中只余下两人,陈斯远讪笑着邀邢岫烟落座,说道:“可是憋闷了?方才问过船老大,如今顶风,只怕还要三日才能到金陵。”(注一)

  邢岫烟就道:“远哥儿,我知你因着我才……及乌,可也不好再纵着我爹爹吃酒。长此以往,人不成事儿也就罢了,就怕喝坏了身子骨。”

  陈斯远苦笑道:“如今同乘一条船,我也是避无可避啊。”

  邢岫烟一想也是,便蹙眉道:“待到了金陵可不好由着他了。”

第205章 甄家 李家

  船舱略微摇晃,雕花玻璃窗外天色昏沉,有雪花簌簌而下。船行侧前方,又有一队纤夫喊着号子拉纤而行。

  舱室内点了鲸油灯,倒是比外间还要明亮几分。陈斯远与邢岫烟相对而坐,都是一身月白夹棉衣裳,瞧着倒好似神仙眷侣一般。

  陈斯远闻言便颔首道:“此事我听表姐的就是了。”

  这话虽随意,却隐隐带着宠溺意味。邢岫烟便白了其一眼,又忍不住掩口而笑。二人不再说邢忠夫妇,转而说起京师、姑苏趣事来,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贾雨村来。

  因着陈斯远提及贾雨村如今的夫人乃是先前香菱家中的婢女,自是惹得邢岫烟好生惊奇。

  待听闻贾雨村因娶了娇杏而被罢官,更是唏嘘不已,说道:“贾抚台亡妻也出自甄家,说来我还要称一声姨妈呢。”

  陈斯远眨眨眼,他却不知此事,赶忙问道:“可是甄家嫡出的?”

  邢岫烟摇头笑道:“抚台发迹前不过是穷酸书生,又哪里入得了甄家嫡脉的眼儿?不过我听爹爹说,抚台几年前罢官时倒是来甄家做了一些时日的西席,后来得了甄家资助,这才往扬州而去。再其后不过一年光景,便重新起复为金陵知府。”

  原来如此!

  若贾雨村亡妻出自甄家,娇杏也是甄家庶支的婢女,贾雨村求了甄家族长,倒是能将‘以妾为妻’的罪过遮掩过去。

  如何遮掩?大抵是收娇杏为养女。从此绝了后患,继而再去寻同科林如海,得其举荐方才得以起复。

  如此说来,那贾雨村背后真正的靠山乃是金陵甄家?

  不,只怕二者之间关系并非这般简单。此时贾雨村为一省抚台,乃是天下有数的要员,瞧着又极得今上之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那甄家或许先前为其靠山,如今瞧着反倒成了拖累。

  甄应嘉为金陵织造(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翻译过来就是江宁织造),又有其姑母为太妃,且太上在位时甄家曾四次接驾,可见甄家乃是太上的亲信。

  当今圣人羽翼渐丰,哪里容得下甄家继续霸着金陵织造这般肥差?贾雨村既得圣意,就须得与甄家切割开来……奈何两任夫人都与甄家牵扯不绝,他又哪里切割得开?

  这般想来,无怪临行前去抚台衙门拜访不遇,只怕贾雨村一早儿就猜到自个儿要往金陵甄家而来。

  转瞬陈斯远思量了个分明,当即将此事按下,笑道:“香菱这茶也不是端去了哪儿……表姐若得闲,不若咱们手谈一局?”

  邢岫烟笑道:“那黑白之道我只知皮毛,只怕不是远哥儿的对手。”

  “哈,这却是巧了,我也不大擅长。”

  说话间陈斯远起身,自身后箱笼里寻了棋枰棋子,二人隔着小几对坐,棋枰铺展开来,陈斯远便取了白子在身前。

  邢岫烟执黑先行,布了个玉连环,陈斯远便以仙人指路而应。

  许是禁不住念叨,此时舱室之门叩响,香菱在外间道:“大爷,茶来了。”

  不待陈斯远应声,邢岫烟紧忙过来开了舱门,香菱点头一笑,便端了茶盘入内。那茶盘里除去两盏香茗,还有凉碟拼盘的茶点。

  陈斯远观量一眼,香菱便知其所想,笑道:“方才去烧茶,刚巧舅爷也口渴了,我便先紧着舅爷那边厢送了茶水。”

  陈斯远应了一声,邢岫烟勃然色变,蹙眉道:“妹妹又不是下人,哪里用做这些?下回我爹爹再胡乱吩咐,妹妹只管来寻我说道!”

  香菱不比旁人,人家可是贵妾,说不好听的邢岫烟若来日过了门儿,也不过是与香菱相当。那邢忠哪儿来的脸子指使香菱?

  香菱素来不在意这些,只笑道:“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姐姐何必多心?”顿了顿,又道:“我正央着晴雯帮衬打络子,大爷与姐姐且手谈着,我先去了。”

  说罢香菱退下。

  邢岫烟哪里还待得住,咬着下唇扭身就走:“我去寻爹爹说道说道去!”

  “表姐。”她才转身,便被陈斯远扯了手儿。那大手曲了食指,还在其掌心轻轻勾了下。

  “舅舅多饮了几杯,也不用急在这一时……不如过后再说?”

  邢岫烟一琢磨也是,此时邢忠醉眼朦胧的,哪里听得进劝说?此时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儿被其牵了去,邢岫烟便禁不住面上腾起了红云,又见陈斯远目光灼灼,她便声如蚊蝇的应了一声。

  邢岫烟重新落座,却羞怯着不敢抬眼,只闷头心思杂乱地盯着棋盘。二人心思本就不在棋局,于是行到中盘,白棋四下都是破绽,竟被邢岫烟的黑子吃了一条大龙。

  原本胜负已分,偏生二人谁都不曾提及,胡乱下了半晌,黑棋竟又有起死回生之相。

  棋至残局,二人数枚,竟是个和局!于是抬眼互相观量,禁不住都笑将起来。

  邢岫烟到底是个姑娘家,不好在舱室内久留,待棋局一过便匆匆起身告辞。陈斯远将其送出船舱,待回身却见斯人蒲团边遗落了一方帕子。

  他俯身拾起,见那帕子素净,只勾勒了一株寒梅,其下又绣了字迹: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陈斯远便将帕子拿在手里,只觉女儿家的体香扑鼻,于是负手而笑,看窗外薄雪覆地,河水无声东流。

  却说邢岫烟出得舱室,心下羞怯渐去,自是又为邢忠的不着调蹙眉不已。她便轻移莲步往后头舱室寻来,到得父母所在舱室前,便隐隐听得鼾声震天。

  轻轻叩响舱门,须臾邢甄氏开门,见来的是邢岫烟,顿时笑道:“怎么不与远哥儿多说会子话儿?”

  邢岫烟瞥了一眼酣睡的邢忠,扯了母亲进得内中,蹙眉压低声音道:“妈妈可是想拆散我与远哥儿?”

  邢甄氏眨眨眼,愕然道:“我的儿,你这话从何说起?”

  邢岫烟就道:“只看这三日,妈妈与爹爹吃食挑来拣去,且每餐必要美酒,我私下盘算,只怕这三日里就生生花去了快十两银子!”

  邢甄氏讪讪道:“这……左右远哥儿也不差银钱。”

  “再是不差,也没有这般花销的道理!”邢岫烟憋闷了几日,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冷着脸儿道:“若爹爹、妈妈只为求财,何不将女儿卖了去?”顿了顿,又道:“这也就罢了,爹爹吃了几盏酒便当了自个儿是大老爷,竟指使起了香菱妹妹来,妈妈可知来日女儿就算过了门,也不过是与香菱一般都是贵妾?”

  邢甄氏面上更是难堪,辩解道:“你爹爹也是想着香菱是我娘家晚辈,说起来也是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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