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今天他新官上任,一个个跑来表现的吧?
“回部堂的话,詹事府虽无法发挥效能,但卯还是要照常点的,下官等怎敢辜负皇恩。”
少詹事连忙躬身将点卯录递上,
“部堂请看,这是日日点卯的记录,上面非但有每个人的亲笔签名,下官还要求他们按上了手印,即使没有部堂亦可确保詹事府官员严格自律。”
“还按手印……”
鄢懋卿接过去简单翻看了一下,顿时对这个少詹事的“严格自律”刮目相看。
这不是后世这种资本家前些年鞭策牛马时惯用指纹打卡制度么,怎么封建时代就已经搞出来了,这未免也太自律了吧?
真不怪翰林院那些人将你们称作牲口……
通过这件事,他便已经对这个少詹事的性格有了一些基础的了解,忍不住问道:
“嘶……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下官孔简,嘉靖六年进士,与上官一样,此前曾是翰林院庶吉士。”
这位看起来已经年近五十的少詹事略微挺了挺胸膛,正色答道。
嗯……是个未在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
不过也许是命不好,如果朱载壡没有在加冠第二日就突发恶疾亡故的话,而在那之后朱厚熜一直到去世也未曾立过太子,以至于詹事府在这一朝基本就没发挥过效能的话。
他说不定就有了那么一丝机会,最起码能在下一任皇帝面前提前露脸……
不过话再说回来。
如果历史走向变成了这样的话,高拱那个去给裕王朱载垕做侍讲的家伙,或许就没机会了。
心中想这些。
鄢懋卿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这个名叫孔简的“严格自律”少詹事或许也有一些可以利用的价值:
“我说孔简啊,既然当下詹事府还无法发挥效能,本部堂便觉得没有如此自律的必要了。”
“与其将大伙拴在府衙消磨意志,不如改一改点卯制度。”
“即日起詹事府各司实施轮岗,确保每司有一人值守即可,剩下的人不必前来点卯,点卯录全部记为全勤,俸禄照发不误便是。”
“欸?”
半死不活的众人一听这话,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只觉得这位手持抄网空降而来的部堂貌比潘安。
“部堂,这如何使得?!”
孔简则立刻瞪大了眼睛,神色惶恐的道,
“都察院与吏部时常派官员前来监察,倘若察觉便是擅离职守之罪,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么?
鄢懋卿笑了笑道:
“怕什么,出了事由我一肩承担,天塌了也是我先顶着,你只管照做便是。”
“再者说来,其他部堂这种事情多的是,京营中吃空饷的官军都有一大堆,咱们这才哪到哪?”
“只要我不说,你们不说,都察院与吏部来人监察时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就说是我下令外派便是,谁又能知道?”
“部堂,就算如此……”
孔简闻言越发焦急,还想说些什么。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日后点卯也不用你了,就换……你来吧。”
鄢懋卿随便从面前的下属中点了一个尖嘴猴腮一看就像小机灵鬼的官员,摆了摆手道,
“各司先商量一下轮值次序,本部堂去钟粹宫拜谒一下太子。”
“在本部堂回来之前拿出个章程,明日起正式开始实施咱们的‘内部新规’。”
第144章 弹劾?诬告!
“这……”
望着鄢懋卿向府衙外走去的背影,一众詹事府官员面面相觑,最后又齐齐望向了少詹事孔简。
早在听闻詹事府要空降来一位部堂的时候,他们心里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准备,确保最近不出任何差池,免得这三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因此在鄢懋卿进入府衙之前,任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新部堂的“上任之火”居然是这么个烧法?
这都已经不能叫“火”了,反倒更像是炎炎夏日中的一碗绿豆汤……
不过这碗绿豆汤却不是他们敢随便喝下去的。
毕竟在他们的头上还有一个老上司孔简。
孔简虽然只是一个副职,但这几年在太子詹事空缺的情况下,就是詹事府实质上的一把手。
他们自然不想得罪鄢懋卿这位新部堂,可也同样不愿得罪孔简这个老上司。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他们尚未领略过鄢懋卿这位新部堂的手段,却早已领教过了孔简那一切照章办事的严苛手段。
若说心里惧怕,他们自然也是更惧怕孔简一些。
毕竟老上司已经对他们心理上完成了服从性测试,而鄢懋卿则还没有显露丝毫峥嵘,他们心里尚且没底……
“既食君禄,怎可尸位素餐欺瞒上级,这岂是为臣的本分?”
孔简环视众人,神色严肃的说道,
“我将丑话说在头里,谁明日若是敢不来点卯,休怪我不顾同僚之谊,向都察院与吏部检举。”
“倘若这位新部堂怪罪,你们尽管将罪责推到我身上,我自会一肩扛下,与其据理力争!”
“是……”
一众詹事府官员闻言,只得纷纷低头。
眼下事态显然已经发展成了新部堂与老上司之间的对抗。
虽然目前争的并非是权力与威严,而是制度,但是这事就和大礼议的本质一样,归根结底还是权力与威严的延伸。
他们夹在中间也很难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两头哄着,誓死不去做那个出头鸟,免得殃及池鱼。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认真执行!”
却听已经走到门外、明明应该听不到这番话的鄢懋卿仿佛背后长了耳朵一般,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孔简与一众詹事府官员,
“若新规好生执行的下去便还罢了。”
“倘若执行不下去,那就休怪本部堂不认刚才说过的话了!”
“?”
孔简与一众詹事府官员闻言皆是一怔。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说是要挟吧,除了语气之外,内容却完全就是妥协的意思,“执行不下去就当我没说”?
可要说不是要挟吧,总又觉得这位新部堂话里有话……
然后他们就见鄢懋卿嘴角一勾,继续说道:
“本部堂若不认刚才说过的话,便只好将那些话安在你们身上,上疏诬告你们不仅此前擅离职守,今日还胆敢结党对上官不敬,奏请皇上从重处置,你们一个都别想置身事外。”
“仔细想一想,我三月参加殿试,次月选中庶吉士,七月晋五品奉议大夫,如今才到八月已经便被皇上钦点成了你们的顶头上司,依靠的究竟是什么。”
“再好好猜一猜,皇上究竟是愿意信我的诬告,还是愿意信你们的申辩。”
“勿谓言之不预!”
“尤其是你,孔简,你身为领事的少詹事,必是首当其冲,罪加一等。”
“想一想对你寄予厚望的家人,想一想你当初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读,想一想你被获罪革职之后的凄凉……”
“诬告你们呦!”
说完,鄢懋卿终于调转身姿,迈步消失在了詹事府大门之外。
“……”
孔简与一众詹事府官员俱都呆立当场,瞠目结舌。
他们之中有些人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有些甚至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
却自问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无赖的上司,甚至他都懒得将“诬告”二字替换成“弹劾”,就这么毫不掩饰的说出口来,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最重要的是。
怎还会有人威胁他们必须擅离职守,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半晌之后。
终于有人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喘过气来,却又不无担忧的看向孔简:
“孔詹事,你看这……”
任谁都听得出来鄢懋卿口中的“依靠”是什么。
自然就是当今皇上!
只有皇上眼中真正的红人,才能有如此惊人的升迁速度,内阁首辅都没有这样的权力。
孔简又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无奈的仰天长叹:
“此等奸臣当道,苍天何在,天理何存啊?”
“……”
只听这话一众詹事府官员就已经明白,这位少詹事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生活在这个时代,正德年间大太监刘瑾仗着皇上宠信为祸朝纲、陷害忠良的余威尚在,怎会不明白一个皇上的宠臣具有怎样的杀伤力,又是怎样的不可抗拒?
没有几个人能在面临失去所有,甚至是失去生命的严重威胁时,依旧固守己见,坚守气节。
因为更多的时候,这根本就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所以……
咱们以后“被迫”不用天天跑来点这个毫无效能的卯,还可以照领俸禄了?
哇哈哈哈哈,爽死,这样上司请务必多来几个!
……
钟粹宫。
“太子殿下还没捞过鱼吧,下官保证特别好玩,连渔网都带来了,想不想去试试?”
行过礼之后,鄢懋卿凑到还冒着鼻涕泡的朱载壡面前,一边展示着手中的抄网,一边挤眉弄眼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