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鄢懋卿已经去到鞑子使者肯切的身边,又笑眯眯的说道:
“不过你也先不必惧怕,我们此行来的目的不是杀你,而是搭救于你,咱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
“此言何意?”
肯切虽然骨气折了半截,但依旧冷脸端着。
“你汉语说得这么好,应该知道我们大明有句话,叫做‘和气生财’吧?”
鄢懋卿笑道,
“此前马市互通,两国和平,边关将领不必打仗就能从马市贸易中捞银子。”
“后来马市关闭,两国虽然交恶但也是小打小闹,边关将领亦可与你们眉来眼去,从朝廷派拨的粮饷军资与走私中捞银子。”
“可如今皇上决心倾举国之力开战,没有了此前的一团和气,许多事情就难以为继,还有许多事情会暴露出来……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所以搭救你,何尝不是我们的自救手段?”
“???”
一听这话,沈炼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当即气血上涌。
原来是这么个和气生财?!
这是奸邪言论,如此虫豸,其心当诛!
郭勋与高拱亦是满脸惊疑。
尤其是郭勋,这一刻他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隐约在鄢懋卿背后站着一个巨大的虚影,那是一个他绝对不愿招惹的庞大的利益集团。
“阁下的意思是……”
肯切却瞬间坐直了身子,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都随之改变。
“你的首领希望通贡,以解物资短缺之困境;我们不希望皇上发兵复套,只想和气生财。”
鄢懋卿接着略微压低了一些声音,正色说道,
“如今我正有一计,可以同时解决我们双方的关切。”
“不过此计对你的首领益处更多,而你也可以活命不说,还将立下大功,自此青云直上,因此我需要你们也拿出一些诚意。”
“你想要什么诚意?”
肯切下意识的追问。
“白银十万两。”
鄢懋卿将手握成拳状。
“多少?!”
肯切瞬间破音。
“???!!!”
郭勋、高拱和沈炼亦是瞬间双目圆睁,内心剧烈震荡。
亏这小子张得开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胃口,只怕一头大象都能顷刻之间吞下去吧?!
“多乎哉?不多也。”
鄢懋卿竟还极为认真的掰着指头给肯切算起了账,
“首先是上下走动的花费,如今皇上态度坚决,朝廷无人敢冒死直谏,朝议中各部官员噤若寒蝉。”
“若想阻止此事,唯有上下打点,上至内阁、司礼监,下至各部尚书、主事,还有一众御史、给事中,方方面面皆需有人配合,方可在朝议中阻止此事,这其中的花费已是天文数字;”
“其次则是边关将领,部分将领禀直不阿,视鞑靼为一生之敌,正如这回将你扣押这般,唯有将其调走才可成事,这同样需要花不少钱。”
“再次便是我的计谋,此计非但可以促成通贡,亦可使你的首领迅速获利亿兆,一举超越小王子与吉嚢所部,不再受人掣肘。”
“只相比最后这一条,我要这十万两白银不过只是九牛之一毛,你的首领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
郭勋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他虽然已经听出来了个大概,鄢懋卿此刻大方向上仍是在推进那个奇谋。
但是相比鄢懋卿现在的狮子大开口,此前这小子“讹诈”他的那五百两银子,还真是大打折扣的“亲情价”了。
只不过……
哪有什么复套之事,还皇上态度坚决,朝廷还正在朝议?
这小子真当朝廷里面没有汉奸,俺答打听不来消息,戳不破这个谎言么……且慢!
郭勋忽然又想起了鄢懋卿刚才进来时当着龙大有和周尚文的面说的那番话……
难不成他是在故意利用这两个人,将“皇上决心复套”的消息传回京城,因此在群臣之间引起轩然大波。
如此便可将皇上高高架起,使皇上为了平息骚乱,不得不捏着鼻子下令朝议此事?
从而牵动大明内外形成配合,就算俺答命人前去验证,也无法戳破这个谎言?
这是什么左脚踩右脚的虚空造牌?
可是如此一来,皇上只怕也会察觉受到了这小子的利用和戏耍。
以皇上的脾气,这小子简直是在玩火,这奇谋就算真办成了,事后又如何能够饶得了他?
与此同时。
沈炼已是怒不可遏,紧攥的拳头止不住的发抖:
“奸贼!恶贼!狗贼!”
“卖国求荣竟能卖的如此条理分明,算无遗漏,明码标价,明目张胆,从古到今的奸臣全部算上,又有几人可出其右!”
“记录在案!记录在案!记录在案!”
“必须即刻将此事密报陆指挥使,请陆指挥使禀明圣上圣裁!”
第66章 债帅
另外一边。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大同总兵周尚文刚回到家中,便激奋的大吼起来,将三个常年随他出征的儿子都唤了过来,
“为父才得知消息,皇上决意倾举国之力复套,我们父子四人建功立业的时候终于到了!”
“果真?”
三个儿子皆是喜出望外。
与此前那些被动防御的小打小闹不同。
复套可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倘若能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说不定能够一战封侯!
试问哪个正经武将不想立下不世之功,不想封侯拜将?
说起封侯拜将,三个儿子心中就替这位已经年迈的父亲不平。
明朝历来采用的是“一大功”与“累小功”结合的封爵体系,依照往朝的惯例,他们的父亲凭借此前的累累战功早就有了封侯拜将的资格。
然而因为周尚文在有些事情上的不肯妥协,与那些朝廷文官关系恶劣,导致这些年来始终受到压制,封侯拜将的事才到了兵部便已卡住,难以再进一步。
倘若他们父子能在这回复套中再立大功,那么就算有人有意压制,也不可能再压得住了!
“为父亲耳所闻,还能有假?”
周尚文意气风发,大声笑道,
“翊国公这回前来大同正是奉了当今圣上的旨意,提前筹备此事!”
“君佐,你立刻以为父的名义写一封请缨奏疏,在奏疏中列举为父往日战绩,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为父要抢先向皇上毛遂自荐!”
……
大同巡抚龙大有回到巡抚衙门,也立刻叫来了几个幕僚:
“皇上有意发兵复套,你们几人近日可收到过相关的风声?”
“抚台,如此大的事我等怎敢隐瞒不报?”
几人闻言皆是一惊,一边澄清一边好奇的问道,
“不知抚台这消息从何而来,不会是有人以讹传讹,混淆视听吧?”
“本院方才接待翊国公,此乃翊国公随行义子的失口之言,怎会是传讹?”
龙大有紧蹙眉头,不无担忧的道。
倘若皇上此时执意复套,那么厘清军务、复查卫所军籍黄册与调配军饷物资便是眼么前的事。
这里面问题很大,旁的暂且不说,光是卫所军籍黄册就是个大问题。
这些年来由于各级卫所军官腐败贪婪,兼并掠夺了许多军籍军户的屯田土地,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如今已有大量军户脱籍逃亡,甚至还有不少跑去鞑子那边谋求生路。
嘉靖三年的“大同兵变”、嘉靖十四年的“辽东兵变”,都是因此导致。
只不过上报的时候,各级官员以“士卒不愿远戍,官府督之过激”为由糊弄了皇上。
而这种情况发展到现在,各卫所实际在籍的军户已经十不存三,剩下的七成都被各级军官吃了空饷。
这种情况不打仗不说,一旦打仗立刻就有可能暴露。
不过这在他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这些年九边重镇各级军官与京城的京官早已形成了一条利益链,内外互通总有办法免责平账,就算皇上亲自来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大问题。
因此他最担忧的事不是这些,问题主要还是在于他是一员“债帅”。
所谓“债帅”,就是通过借贷方式巨额贿赂上官谋取将帅职位,升任后通过盘剥士兵偿还债务的军队将领。
他这大同巡抚一职,就是借巨资贿赂兵部尚书张瓒得来。
如今债务还尚未还清,他还尚未回本。
一旦皇上执意复套,虽然利益链上的那些事情有人会帮着平账,但他在战时却难以像现在一样收割铁杆庄稼,说不定战事不利还有可能罢官免职,欠下的债务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平账。
这自然不是他想看到的情况,同样也是许多与他处境相同的“债帅”不想看到的情况。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龙大有即刻命人备下墨宝,
“必须立即通信张部堂,力劝他阻止皇上复套!”
“对了,翊国公这次似乎是奉了密诏而来,如今知道此事的人恐怕不多,我还应命人将此事传扬出去,届时自会有人与我合力阻止此事!”
……
八日后,乾清宫。
“什么复套?”
“怎么就要复套?”
“朕何时说过要复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