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老夫断然不能奉旨!”
“老夫与守常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而今之计,唯有祈愿守常此前的包票并非夸夸其谈,他这奇谋不但要成事,还必须成就大事,否则断然难以消除皇上心头之恨。”
“守常,义父这条老命可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可千万要争一口气,莫要害了自己,也害死了义父啊……”
郭勋叹了口气,当即命人准备墨宝,咬着牙用颤抖的手写下奏疏:
【奏请宽宥鄢懋卿疏】
【鄢懋卿竭忠报国,忘身徇义,今已衔命出塞,宣威虏庭……】
【伏乞陛下少安宸衷,俟其使还,臣即奉诣阙下,面陈鞮译之事……】
……
与此同时。
鄢懋卿一行人已经顺利抵达丰州滩(呼和浩特一带)。
鞑子使者肯切虽然依旧被扣押在大同,但是在他的配合下,鄢懋卿出发之前就通过鞑子在大同附近的暗哨,与其首领俺答取得了联系。
因此这次出塞不久之后,他们就遇上了俺答派来接应的人马,一路自然畅通无阻。
此时此刻,鄢懋卿等人正在俺答的大帐内接受宴请。
“几位使者,满饮此杯!”
俺答的声音粗犷豪迈,能说一口蹩脚的汉语,不过他的年纪倒不算大,大概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与嘉靖帝朱厚熜属于同龄。
相比深居宫中的朱厚熜,他的皮肤明显要粗糙许多,脸上带了一些草原牧民特有的高原红特征,额角还有一处大约一寸来长的伤疤。
除此之外,他的发型也有点意思。
是那种适合当方向盘使用的双马尾……
不对不对,不算是双马尾,而是在鄢懋卿看来更显清纯、也更有反差的双麻花辫。
“敬俺答汗。”
鄢懋卿举起金杯,一口灌下杯中的马奶酒。
高拱也是跟着照做。
唯有沈炼一人一言不发,只是象征性的举杯示意了一下,随即便原封不动的放下,始终目光冷漠的望着俺答。
俺答见状只瞟了沈炼一眼,倒也并未计较,接着便盯着鄢懋卿的眼睛直奔主题:
“本王见肯切在信中说,鄢使者有一良策,非但能够使本王获利亿兆,亦可促成本王与大明通贡。”
“如今鄢使者已经见到了本王,可以将这良策说出来了吧?”
终于要揭晓了么?
一听这话,沈炼立刻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
哪知鄢懋卿却淡然一笑,不答反问道:
“俺答汗,这良策随时可以献上,不过我要的十万两白银你还未必准备好了……”
“哐!”
话音未落,只听骤然一声巨响。
一个坐于鄢懋卿对面的鞑靼首领已经摔杯而起,毫不客气的对鄢懋卿破口大骂:
“放肆!黄口小儿,怎敢对我王如此无礼?!”
这是俺答与这个首领提前计划好的事情。
初次见面,鄢懋卿在观察俺答,俺答何尝不是在观察鄢懋卿。
得知鄢懋卿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而除了随行的亲兵,另外两个随行的使者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时候。
俺答的心中便已经有了一丝轻视,与属下私下商议在宴会上献给鄢懋卿一个下马威,如此将其镇住才更容易在接下来的接洽中占据主动。
“……”
高拱与沈炼见状皆是心中一紧,他们只听闻鞑子畏威而不怀德,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身经历,不免有些紧张。
哪知下一刻。
“哐!咣当!”
鄢懋卿竟也摔杯而起,还顺势掀了面前的案几,指着那个首领的鼻子骂道:
“俺答汗,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此人居心叵测,欲挡你的泼天财路不说,还欲破坏通贡之事,阻止你进一步扩大势力,其心当诛!”
“?!”
高拱和沈炼瞠目结舌,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世上已经没什么能让鄢懋卿露怯的事了么?
俺答亦是一怔,想不到这毛都未长齐的小子竟有如此胆魄,这架势居然没能将其吓住?
“误会,都是误会……”
不过大事还是要谈的,俺答只是想给鄢懋卿一个下马威,并不希望就此僵住,于是站起身来打起了哈哈。
哪知鄢懋卿立刻又将其打断,更加大声的说道:
“俺答汗,此人若是不除,我身后的大人物难以安心,通贡之事只能就此作罢,今日你即便杀了我,那计谋也无可奉告!”
“否则此人日后一旦背叛,谁拿了你的银子也没命花。”
“我与我身后的大人物已信不过此人,请俺答汗立即将此人灭口!”
“或者,命人将我等乱刀砍死,此事就此作罢!”
“孰轻孰重,请俺答汗定夺!”
第70章 绝户计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这就叫!
高拱闻言心脏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心中却不能不佩服鄢懋卿的胆魄。
在鞑子的地盘这般反客为主,公然要挟鞑子首领,这种事怕也只有鄢懋卿做得出来。
甚至这一刻,高拱竟还隐约从鄢懋卿身上看到了汉唐使者的影子。
如果不是这次出塞并非官方备案的正规出使,他差点都怀疑这个家伙的本意,就是来做人形战书以求名留青史的……
“……”
沈炼见此状况却是暗自摇头,心中生出惋惜。
唉,这胆魄,这智慧,这能力,这口才……哪一样不是人中翘楚?
若非此人心术不正,做这卖国求荣之事,未来未必没有机会成为国之柱石。
真是可惜了,浪费了,端的是暴殄天物,何苦来哉?
“?”
就连俺答此刻都已对鄢懋卿刮目相看,不得不收起心中的那丝轻视,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明人有句话,叫做“嘴边没毛,办事不牢”。
不过此人看起来虽然年轻,但却绝对是个办的了大事的能人,只怕是不好糊弄。
如此来看,这后生说能够促成通贡,还有那可以给他带来泼天财富的计谋,也进一步增添了一些可信度。
最重要的是。
现如今俺答正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急需要一股强大的助力维持地位。
通贡也好,横财也罢,都是他迫切需要的助力。
去年他与兄长吉嚢受命宗主大汗卜赤征讨兀良哈万户之后,鞑靼已经只剩下了四股大势力:
其中宗主大汗卜赤,也就是明人所说的“小王子”,统领左翼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兀良哈万户,势力最大;
他的兄长吉嚢统领领右翼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三万户,势力其次;
而他虽因战功被小王子封了“索多”称号,声望已可与吉嚢比肩,但名义上依旧是吉嚢的下属,只统其麾下土默特万户,势力自然稍逊一筹;
剩下的最后一股势力,则是经过多次战败,不得不入据青海的亦不剌、卜儿孩等瓦剌乜克力部。
这股瓦剌势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为过,不提也罢。
俺答是个有野心的人,本就不甘屈居人下。
尤其他近日又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的兄长吉嚢因与俘虏的代州娼妓淫乱,如今已疾病缠身,恐怕时日无多。
这立刻令他的野心进一步膨胀起来。
毕竟他在右翼三万户中的声望本就仅次于吉嚢,加之吉嚢的九个儿子都无太大作为。
因此一旦吉嚢过世,他就有可能一跃成为右翼三万户的实际领主,拥有与小王子分庭抗礼的势力与权力。
现在的问题则是。
在此之前,他必须展现出更加强大的实力,才能使鄂尔多斯万户和永谢布心甘情愿的臣服,共同奉他为主。
偏偏吉嚢早已察觉到他的野心,始终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限制他统领的土默特万户十二部的草场面积与数量。
这就导致他的势力始终无法得到扩张。
甚至就连维持土默特十二部的忠心,都需要想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
就这么说吧,别看他此前多次南下掠夺大明多有收获。
但实际上情况却是“战利皆归于部曲,甚为创艾”,而因此导致的“畜产死,人民疫病”等恶果却打碎了牙往肚子咽,根本就是赔本赚吆喝,补贴自己的利益换取属下的忠心,这么下去肯定不是个事。
正是因此,他才迫切需要与大明通贡来解决“顿顿饱”的实际问题,甚至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所以就连俺答也不得不承认。
鄢懋卿对于这场下马威的反击不可谓不精准,正是打在了他的麻筋上。
不过如今帐中正有其余土默特十二部的首领看着,他绝对不可能依鄢懋卿所言拿那个首领开刀,否则恐怕令忠心自己的属下寒心。
于是面对鄢懋卿的强势反击,俺答也板起脸来,正色说道:
“鄢使者大可放心,本王可以作保,这位首领随本王南征北战多年,他的忠心毋庸置疑。”
“俺答汗信得过他,那是俺答汗的事,我与我身后的大人物也一样深受大明天子信任,否则如何敢保证促成通贡之事,可我今日还不是一样站在了这里?”
鄢懋卿迎上俺答的目光,理直气壮的道。
“……”
俺答顿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