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目光瞥到上首。
不知是否错觉。
总感觉那顶巍巍如岳的通天冠下,曹丕的面色似有不霁。
未等他多想,下一位已经作声。
刚刚升任尚书令,同时还兼有侍中身份的陈群。
陈群执圭越众而出,朗声道:
“臣亦不敢妄言军事。”
“但辛佐治在表中提及昆阳士民有投敌的举动,其数不在少。”
“颍川典农中郎将徐景山引咎请辞,亦由此事。”
“过去数年,听闻关羽在荆州颇能得人,臣常为此忧虑不安,今日方知并非杞人忧天。”
闻得此言,曹丕终于有所动容:
“卿言下之意,速战非止为救南阳,更为了阻止刘备关羽得人?”
陈群道:
“臣以为不可不虑。”
“不瞒陛下,春月时,臣得闻刘公子初病故,曾遣宾客入蜀代为吊丧。”
“期间,臣的宾客打听到蜀中选官制度竟多有参照洛阳。虽为邯郸学步之举,令人发笑。但足见刘备求士于天下的决心。”
言罢,陈群躬身拜退,不再多说一句。
曹丕下意识看向陈群下首,同样兼有侍中的之职的尚书仆射,司马懿。
相比起侃侃而谈的前两人,司马懿的回答十分干脆:
“臣以为天子之安危不可轻视,洛阳乃中原心脏,失之,则天下顷危。”
曹丕再次失笑:
“卿忠心可嘉,但不能只有忠心啊!”
司马懿立即道:
“臣愿为陛下领兵平贼,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今所虑者,唯恐有人指斥陛下任人唯亲而已。”
曹丕顿时哈哈大笑。
见此情状,部分还在观望的朝官们,顿时跃跃欲试。
又一个侍中董昭作声:
“臣以为辛佐治言出肺腑。但曹骠骑怕是贪功心切。”
话音一落,徐庶分明看到曹丕面色一变。
但未等曹丕表态,刘晔当即驳斥:
“公仁此言差矣!”
“曹骠骑的附表有明确军略,乃是由副将夏侯仲权自广成关南下,先行出兵攻取方城。”
“此计若成,首功自是夏侯仲权的,曹骠骑怎能算贪功?”
董昭冷笑应道:
“众所周知,广成关是洛阳八关之一,扼守宛洛要道,乃洛阳最南端的门户所在。”
“夏侯仲权出兵前扼此关,本就是为了提防贼军乘虚而入,怎能轻易出动?”
“怕不是曹骠骑的以退为进之计?”
刘晔不悦:“公仁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董昭却不怒,冷笑如故:
“曹子廉贪财好色,天下皆知。你说他有为将的勇略,不假。”
“但奉他为君子,不怕被天下人取笑吗?”
此言一出,刘晔顿时脸色涨红。
第214章 聪明与糊涂
徐庶当然知道刘晔为什么脸红。
因为曹洪私德确实不堪。
当初征讨汉中之后,曹操任命辛毗和曹休参曹洪军事,曾经对二人说:
“昔年汉高祖贪财好色,而张良、陈平匡其过失。如今佐治、文烈的担子不轻松。”
言下之意,就是曹洪跟刘邦的毛病一样。
后来曹洪在下辩之战大胜刘备部将之后,果然固态萌发,于酒宴上让歌女们穿着薄衣踏鼓,以声色自娱。
此举招致时任武都太守的杨阜严厉指责。
这样的一个大将,当然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但董昭鸡贼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了。
因为明眼人一眼就听出刘晔压根不是在洗白曹洪的私德。
只是谈论军事调度的可行性而已。
这时候去谈论将领的私德,若非见识迂腐,只能是别有用心。
董昭明显是个聪明人。
而且不是在场唯一的聪明人。
徐庶久居庙堂,深知个中凶险。
心中越发笃定要置身事外。
怎奈人不惹事,事却主动找上门来。
曹丕见刘、董二人有剑拔弩张之势,目光一转,落在徐庶身上:
“朕的御史中丞何在?”
徐庶只能自席上长身而起:“臣在。”
曹丕:“卿纠察百寮,察举非法,有何言语?”
徐庶避重就轻道:
“臣近日确实听闻曹骠骑私德有亏,只是未曾收集到实证,不敢妄言。”
曹丕:“便是只有传闻,御史亦当白于朕。”
徐庶:“臣非不白。只是将领征战在外,当以军事为先。若因私德而罪责大将,引发兵变,臣便有负于朝廷了。”
曹丕:“所以卿认为曹子廉只是私德有亏,并未贪功吗?”
徐庶闻言心弦一颤。
虽然曹丕的语气一直平静
但他还是莫名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气。
非要说理由。
大概还是因为久处庙堂,对于一些不便明言,却又理所当然的事,心知肚明。
比如说,曹丕私下其实并不喜欢曹洪。
据说是因为曹丕年轻时曾向家境富裕的曹洪借钱,但曹洪却不答应。
于是怀恨至今。
但这到底只是摆不上台面的私怨。
不足以直接动摇曹洪的地位。
好比说这次出征以曹洪为将,曹丕自己也是点头同意的。
除了理所当然的宗室第一将身份之外,更因曹洪的军事能力确实强悍。
当初武都下辩之战,曹洪大破刘备麾下将领吴兰,斩杀任夔,逼退张飞、马超,可谓战功赫赫。
徐庶当时在洛阳,曾私下为刘备捏一把汗。
如今曹洪再度挂帅。
说实话,徐庶都有点担心先前暗助关羽、麋威的事,会不会弄巧反拙了。
但现在……
曹丕隐含在平静面孔下的微妙情绪,让徐庶察觉到一丝机会。
一丝或能左右河南战局的契机。
当然,也可能是导致自己身败名裂,三族尽夷的陷阱。
生或死。
进或退。
求稳或行险。
一瞬间,徐庶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无数回忆。
最终,却定格在去年入蜀,刘备紧紧握住自己双手的那一刻。
“唯独他夺朕的心腹,朕是万万不能忍的!”
“那日在乱军中目睹你远去,朕心如刀割!”
“这一朝的太尉,只有徐元直,有没有印绶都是无妨的。”
徐庶暗自长叹。
主公拿捏人心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
明明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
为什么自己当时还是感动得不能自已呢?
归洛之后,徐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大概。
当初那个指心自言方寸已乱的自己。
其实并未甘心离去吧。
思忖百千度,面上不过默然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