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礼等一听,面如死灰,完全绝望。
“慢!”刘邦站了起来,对韩信恳切道,“大将军,这些混账虽然败军辱国,罪不可赦,但眼下终究用人之际,不妨暂且寄下人头,戴罪立功。后面如若再败,定斩不饶!”
樊哙、曹参诸将也忙起身,单膝列跪在帐内,进行求情。
韩信阴沉着脸,静默无声。
诸将心头疏忽一寒,这一刻再无怀疑,韩信是真动了杀心!
诸将忙求情之声更恳切了。
半响,韩信犹豫着点了点头,最后余怒不息,还是喝令推出去,重责四十军棍。至于张越,中了项昌一箭,四十军棍下去怕就打死了,刘邦再做求情,待伤好后再罚。
闻听营帐外传来的抽击皮肉声,以及丁礼诸将的惨嚎,诸将暗惊。特别樊哙、郦商等身上还背着罪责,更是大气不敢喘。
刘邦一扫以往的嘻嘻哈哈,回到席子上跪坐下,肃厉着脸色道:
“项昌小儿的右军战力极强,摆明车马正面对战,两万五千步军竟然大败孔熙亲率的五万军。与大楚此战的失利,这一点是最让我担忧的。如找不出原因,此后那我大汉就怕难再获胜,最终我,连带诸位,势必都将成为大楚阶下之囚。”
诸将或低头苦思,或眉头大皱,或忧心忡忡,或神色不属,形态各异,却无一人吭声。
陈平扫视了诸将一眼,上前一步,拱手从容道:“汉王,以我之见,此在于项昌在军中推行‘大秦军功封爵制’导致。”
陈平话音一落,不等刘邦说话,曹参摆了摆手,抢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陈都尉言过其实,那‘大秦军功封爵制’真这般厉害,大秦何至于被我们打的气都喘不上来?那小子军士战力也许的确强一些,但以我之见,最大原因恐怕是孔熙太弱。如果汉王不信,下一战由我与那小儿对战,看我如何将之一举打崩。”
曹参指挥中军,虽然四万骑军全灭,还折损了万余步军,但毕竟是在项羽四万大军的狂冲中撑了下来,“力敌霸王”的名号让他不免空前自信。
闻听曹参此言,周勃、樊哙、郦商诸将立时也纷纷跟进,众口一词,将左军大败归于孔熙太弱。
陈平后退一步,袖手默不作声。
楚汉两军都是脱胎于反秦的叛军,说白了都是草台班子。之所以只管饭不给酬劳将士们也是拼死力战,就在于绝大多数都是被严酷秦法所逼,为了求生不得已。
而今秦朝已灭数年,汉楚争夺天下,连年大战,将领倒也罢了,每一战不是升官就是大发横财,对于底层军官与兵士来说,整天拎着脑袋厮杀,没有丝毫好处,自然对战争变得兴致缺缺,甚至开始厌战起来。
故而曹参诸将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自然知道“大秦军功封赏封爵制”对军队士气的提振、军士战力的拔升拥有何等强大的功效。之所以异口同声的反对,就在于这对军队有益、对军士有益,唯独对他们这些将领而言,却是未必。
说白了,大汉面临与大楚一样的问题。
作为大汉的军功集团、新晋贵族,曹参等将领眼下目标不仅在于战胜大楚,打压军中新冒头的势力、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同样重要。
“大秦军功封爵制”一旦实行,他们这些将领地位与权势必然要受到冲击。同为底层平民出身的他们,可太清楚那些底层穷鬼为了往上爬,为了站到这个世间的高峰,能够做到什么地步,那真是敢于为之拼命的,一如当年起兵造反的他们。
最最关键的是,被项羽新封诸侯王这么一搅,对于他们这些老弟兄,汉王已经大不信任,甚或大为忌惮,军队有新势力冒头,一定会乐见其成,甚至大力扶植以取代他们。
果真,面对曹参等言辞激烈、让此提议直接胎死腹中的反对,刘邦双眼慢慢眯了起来,却没有多说什么。
“当啷!”一声脆响中,韩信将两个半圆形铁环丢在了案牍上。
“楚骑军之所以突然间战力大增,就在于此物上。据被我俘获的英布骑兵所言,此乃马镫,是项昌所研制出的。”
闻听韩信此话,所有将领大讶:“又是这小子?”
陈平再次出列,拱手道:“如非这小儿,在军师大人施展‘四面楚歌’之计时,就怕楚军已经完全崩溃掉了。此后这小儿‘设伏斩灌婴’、‘一日说三王’,将垓下必死之局做活。然后推行‘大秦军功封爵制’激励士气,制造此物装备骑兵提升战斗力,蒸馏‘清毒药’治疗伤兵伤势,让大楚阵营整体焕然一新,最终让大将军覆灭大楚军的筹划功亏一篑,付之流水。”
“此子,除了引军作战尚且不如项籍,此外方方面面都是项籍所不如,危险度已超过以前的范增。最棘手的是,此子是项籍唯一成年儿子,备受项籍重视,加上此子性情不如范增那般刚烈,谗计难入,离间他们父子非那么容易,在此还请诸位将军务必重视此子。”
言罢,陈平缓步退后,再次静默不动。
“那怕这小儿军略上颇有不足,也被他推行‘大秦军功封爵制’、军中将士用命敢战给补全了。”刘邦这时候冷哼一声,插口道。
众将想到孔熙六万军大战这小儿三万军,却反过来被硬生生推平,心下尽皆暗凛。
郦商上前将此物捡起,端详半响,丢回案牍闷声道:“此物也是并无出奇,一看就知诀窍,我大汉数万骑军怎么愣是没有一人想出,让那小儿占了这个先手?”
对于大汉久经战阵的骑军将领来说,马镫的确是简单的有些发指,他们一看立时了然于胸。让他们大为郁闷的是这等一看就明白的简单物事,事先却无一人能想得出,否则何至于输掉这至关重要一战?不过值得安慰的是,此后他们大汉骑军也完全可以全装备起来,战力也将大幅提升。
不得不说这一眼透的马镫,一旦亮相,与项昌预想一般无二,此后骑马不带镫全凭夹得紧的时代算是就此过去了。
“对项羽亲率的中军战力,我已经足够重视,却没有想到会装备此物,靳歙诸将及四万骑军的败亡,是我的罪责,还请汉王责罚!我在此言明,根据战前所立的军令状,无论多重责罚,我都甘愿领受。”
韩信一脸羞愧,起身对刘邦躬身一礼,拂袖快步出营帐而去。
诸将看着韩信身影,张口欲言,又不知说些什么,最终颓然止口。
对于大汉阵营来说,毋庸置疑,靳歙指挥的四万骑军的全军覆没,这等战损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骑兵之珍贵,确切说战马之珍贵,众所周知比兵士的命可值钱多了。此番靳歙四万骑军彻底败亡,汉军满打满算骑军剩余不足两万,接下来与大楚的大战中机动性上必然大为逊色,甚至有可能沦落到被动挨打的地步,毕竟项羽对骑军的运用堪称天下无双。
但要以此治罪韩信,却未免又有些过了。
如他预设的军略实施真个成功,左右军顺利合流,将大楚中军兜底重围,一举覆灭,那么即使付出四万骑军的代价,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眼下偏偏是左军没有达成预设的战略目的不说,反而大败亏输,项籍两万骑军又装备了马镫这个利器,导致四万骑军居然全局覆没,这就太离了个大谱了!
故而无论怎么算,汉军此番都是属于赔大发了的。
那怕汉军积蓄多年,家底颇厚,这一把也是赔的肉痛。
这点自韩信请罪,一向大度的汉王,宽恕无罪话一时间愣是说不出口,也就可见一斑。
诸将抬起头,齐齐将眼神聚集在了刘邦身上。
刘邦的一张老脸在这一刻好像又老了数岁,更加皱纹深刻,苍黑难看,特别那高鼻子都有些耷拉了,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此事,我自有计较。”
曹参略一沉吟,在其余诸将的不住眼色下,跪直身躯,对刘邦一礼,沉声道:
“汉王,我们诸将商讨,之所以与楚军此战失利,也不仅仅在于楚军推行什么‘大秦军功封爵制’,以及有马镫这个利器这等细枝末节,更重要的,是另有原因。”
刘邦侧头狐疑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哦,你且说来听听!”
“我们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这些将领原先的军队,被相互调换。如此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战场上指挥起来,凭添阻力,做不到如臂使指。”
听曹参捅出了第一枪,其余诸将立时跟进,纷纷道:
“对呀,像我,对手下这些新部将,名字都叫不上来,他们善于进攻还是防守、善骑还是善射,都闹不清楚,如何妥善安排他们行军布阵?”
“没错。我这儿还闹出一个笑话,分派一个家伙去守一线,那厮来找我哭诉,说他以前一直在辎重军喂猪,根本没有冲杀在一线过。我听了后,哭笑不得,无奈只得将这厮给换掉。”
“嘿,我这儿还有更可笑的,大将军原本企图让我率领一支骑军,在楚军进攻拒马步阵时,从后方进行绕袭。我回去一问,你们猜怎么着?我麾下全是步军,一个骑兵也没有。这还打他母的个屁啊!”
……
听诸将乱哄哄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越说情绪越激动起来,好像如若不将原先部将与军队换回来,就怕下次大战败得还要凄惨。
陈平心下再次冷笑连连。这显然就是张良前番将诸将麾下的军队进行对调计策的后遗症了。
新调换的军队不如老部下用着放心顺手,这是一定的,但也不至于像这些将领所言出现这么多问题,战斗力降低这么多。这些家伙显而易见是在借题发挥,想将自己原先部将与兵士都给讨还回来。
对刘邦心思无比清楚的陈平,对于诸将的这番作派,暗中只有一句话:“你们想多了!”
果真,就见刘邦大大打了一个呵欠,面色木然道:“今日议事且到这儿,都回去安歇吧。”对于诸将的提议,直接置之不理。
诸将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质疑,闷闷起身行礼而退。
“陈都尉,你留一下。”
陈平起身也要跟随出营帐,刘邦忽然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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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汉王砍使
“这马镫,楚军几万骑兵每人一套,等于人人尽知,那厮却仅仅拿什么‘清毒药’来糊弄,这等利器一字不提,是诚心投降于我?”刘邦捡起那对马鞍看了一眼,重重又拍在案牍上,耷拉着那张难看的老脸对陈平道。
陈平轻轻点头:“我是在开战后方接到丁固报信,那时已然晚了。项昌小儿显然也知此物太过重要,又属于一眼透,故而保密工作做的极为精细。据丁固说,此物在投入战场前两天,才装备骑军,训练骑兵熟悉。并且项昌一边下达了严格军令,一边直接将骑军军营给封禁了,防止就是提前泄露。”
“如此说倒也罢了。”刘邦黑着的老脸渐渐缓和,叹了口气,拍了拍旁边的软席让陈平过来坐下,恳切的道:“陈都尉,子房重伤回汉中养伤,寡人眼下所能依靠的,唯有你了。当前局势,不知都尉可有什么教益寡人的?”
陈平略一思忖,抬头平静看着刘邦:
“昨日与楚军大战后,我夜间难寐,通盘思量后,发现大楚眼下已由岌岌可危转为安稳,我大汉,短时间内已难以做到将之覆灭了。这一点,还望大王心下早有定数,此后军略安排,万不可操之过急。一旦急躁露出破绽,被之抓住,就怕局势有进一步败坏的可能。当前我大汉可万万再经受不起败绩、折损,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闻听陈平这番话语,刘邦脸色木然,又是半响没有说话。显然由原本即将要把大楚给一举覆灭,毕功于一役,短短数日间居然又变得难以卒除,还要重回成皋之战时的相互对峙,对于这个结果一时他真有些难以接受。
又过了良久,刘邦长长吐出口气,精神振作,起身挥动袍袖,来回踱了几步,慨然:“也罢,难以卒除就难以卒除,重新来过就是。能将项籍小儿打废一次,我就能将项籍小儿打废两次。”
陈平目露欣赏之色,暗暗点头。
想要做成一番大事,皮厚耐操,心志坚韧,败而不馁,是必不可少的品质,刘邦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天下鲜有人及。
“项籍虽然短时间难以卒除,但从长远计,我为大王筹谋了七条策略,供大王鉴纳。”
刘邦精神大振,连连抚掌,一脸希冀:“速速说来!”
陈平起身一礼,调理清晰禀报道:
“第一条,笼络齐王。大王想必当下也已经看出,想要覆灭项羽,关键就在此人身上。其余诸将,包括大王,军略都不足以击败项籍。故而一定要笼络住他,让他继续为汉所用。”
刘邦闻弦歌而知雅意,抖动着袍袖,一脸懊丧:“都尉所言极是。我也明白都尉意思,刚才议事,齐王为此战失利请罪,我就应该立即表明态度,大加安抚。不过也不晚,随后我就寻他,与他畅饮话战事,痛叙兄弟情,保证让他毫无芥蒂乐开怀。”
对刘邦这话,陈平倒是毫无怀疑。刘邦要是下了决心笼络韩信,那韩信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生不出二心,当下继续道:
“其二,断其粮路。项籍引十数万楚军困守垓下,想要长久支撑,与汉对峙,粮草军械等后备军需必不可少。眼下能够为其输送军需的,唯有楚地周殷军势力范围。而今周殷重新投楚,对于他在楚地的力量,大王可命镇守的吕泽将军速速肃清。如此时日一长,没有楚地的粮秣供给,不用大汉攻伐,大楚军自己就将崩溃。”
此话韩信也曾说过,没有像陈平说的这般透彻,刘邦当即也是毫不犹豫采纳。
接下来陈平又将第三条到第六条谋略,一一陈说:
“第三条,釜底抽薪。趁项籍与大楚军主力被牵制在垓下这大好时机,让吕泽将军不仅要肃清周殷余孽,更要抓紧时间经略楚地,化楚境为汉疆,彻底让项羽这支大军失却根本,变成无根之木。
第四条,攻伐江东。派遣重将率精兵进攻江东,将之纳入大汉版图,斩断消除项羽在江东的影响力。
第五条,册封梁王。立即派遣使者赶赴梁地,册封彭越为梁王,将梁地尽归属之,并重赠珍宝。那怕不能再将他拉过来,也一定要让他保持中立,不能倒入楚军阵营。
第六条,故技重施。项籍推行‘大秦军功封爵制’,利益受损的像丁固这等贵族将领,不在少数。可以加大力度,付出重金重宝,进行收买。”
听陈平神色自若,侃侃而谈,将谋划一一分说清楚,刘邦大喜过望,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连声道:
“子房虽然重伤不在身旁,我有陈都尉,足以无忧也。”
“最后一条,”陈平看着刘邦,一字一顿无比认真的道,“如果我们大汉军想要真正胜过大楚军,也一定要推行‘大秦军功封爵制’!”
刘邦脸上的喜色慢慢消散,坐回软席,端起酒樽慢慢喝着,陷入了深思。
就在这时,刘邦近臣中涓杨添引着大楚使者武涉,走了进来,对陈平挤眉弄眼道:“陈都尉,大楚使者又来给您送宝贝来了。”
陈平面容一怒,抬头看了杨添一眼,不明白这厮是真蠢,看不出刘邦上次是佯装大度,还是见自己这段时间颇得刘邦信重,特意恶心自己,加重刘邦对自己的猜忌?
刘邦上次口里虽然说不阻拦武涉游说自己,并且让自己将武涉送的宝贝全部笑纳,自然不过是说着好听而已,实则心底下又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哎呀呀,我亲亲的陈平都尉,昨日与大汉军一战,我大楚大获全胜,斩获颇丰。想到陈都尉身为谋士,一向身躯文弱,要是再没有防身盔甲,后面大汉被我大楚大败,兵荒马乱,万一受伤,却不让人心疼?一念及此,昌公子忧心忡忡,特意让我将这件重宝给都尉送来。”
这时两位军士抬着一个大木箱走了进来,放下后掀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件重甲。
“此乃汉骑军主将靳歙的盔甲,实乃一件重宝,长公子特赠与都尉防护,此也是一段佳话。”武涉翘着锅铲下巴,捻着山羊胡须,悠悠然说的尽兴。
旁边刘邦再也忍不住,忽然“刷”的拔出宝剑,一声怒喝:“混账玩意儿,这等欺辱人,当我是死了吗?”当即挥舞宝剑对武涉砍去。
武涉被吓得一蹦三尺高,面色煞白,连窜带跳,一溜烟儿跑出营帐而去。
此后“汉王砍使”成为天下尽知、传扬甚广的一大笑料,寓意其人言不由衷,故作大度之状。
一场大战过后,汉楚两大阵营都在忙着检讨战场得失,清点损失与斩获。不得不说,这一清点,双方不免都大为肉痛。
首先汉营方面,折损了四万左右骑军,四万余步军,二十四万大军直接去了近乎三分之一。最痛彻骨髓的是,骑军剩余了不足两万。
当然楚营也不好受,中军与右军总计折损近乎三万,被重创的英布九江军直接退出战场,逃回老家去了,总兵力剩余堪堪不足五万。
幸而楚军还俘获了一部分俘虏,加上守城还有数千可用兵士,如此总兵力勉强能达六万余。
六万对十六万,虽然汉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但已经不复项昌刚穿来时那有死无生的局面了,特别大楚拥有着强大骑军,对汉军勉强有了一战之力。
也就是说,当前汉军即使依旧兵力占优,并且有“兵仙”韩信任主帅,想要一举覆灭楚军,也是万难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