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动他,是为了将来让他死得更彻底。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需要一条“鲶鱼”。
朝堂这潭水,不能太清,也不能太静。
王振这条又贪又蠢的鲶鱼,正好可以搅动浑水,让那些藏在水底的牛鬼蛇神都浮出水面。
他卧病这三个月,已经看清了不少人的嘴脸。
但肯定还有更多的人,藏得更深。
让他们斗,让他们争。
自己只需要坐在岸上,静静地看着,等到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这,就是他从两世宫廷斗争中,学到的“阳谋”。
利用你的欲望,来达成我的目的。
王振,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罢了。
就在各方心思涌动之时。
被点到名字的于谦,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他出列,来到大殿中央,跪在了木正居的身旁。
监军,参赞军务,共掌兵权……
先生……这是把大明一半的兵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不是已经变了吗?他不是已经成了只知弄权的权臣了吗?
为什么……还要把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我这个处处和他“理念不合”的学生?
于谦想不明白。
他抬头,看着老师那佝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木老……”
他跪在那里,仰视着自己恩师的背影。
他看不懂。
他真的看不懂老师今天的所作所为。
如果老师是为了弄权,那他完全可以安插自己的亲信门生去当主帅和监军。
为何要选择资历极老不易操纵的两位国公,和处处与他“唱反调”的自己?
这不是把兵权拱手让人吗?
可如果老师是为了国家,那他一开始为何要同意皇帝那荒唐的亲征出兵提议,把所有人都吓个半死?
这种种矛盾的行为,让于谦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
木正居没有回头,他早就料到于谦会有此一问。
“廷益。”
这个称呼,让于谦的身体微微一震。
已经有很多年,老师没有在朝堂这样的公开场合,用他的字来称呼他了。
“国难当头,莫作小儿女态。”木正居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在其位,谋其政。你现在是兵部侍郎,是陛下钦点的副总将。”
“你要想的,不是为师为何这么做,而是你该怎么做。”
他顿了顿,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
“两位国公虽是兵场老将,但终究年老,逐渐力不从心。”
“你为人沉稳,谋事周全,正好可以与他互补。”
“至于瓦剌……”
木正居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也先此人,骄兵悍将,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有勇无谋。”
“他敢亲率大军深入大明腹地,所依仗的,无非是骑兵的机动和突袭。”
“对付这种敌人,切忌与其在平原旷野浪战。当以坚城为依托,步步为营,层层设防,以火器之利,挫其兵锋,耗其锐气。”
“待其师老兵疲,粮草不济,再以精锐骑兵,寻机决战。”
短短几句话,便将此战的战略核心,剖析得清清楚楚。
在场的邝埜等兵部官员,听得是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
不愧是老首辅,虽久不问军务,但对战局的判断,依旧是如此的精准毒辣。
于谦更是听得心头剧震。
老师说的这番话,几乎与他心中所想的对敌之策,不谋而合!
原来……老师他什么都懂!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第8章暗流涌动,天幕登场
可既然先生什么都明白,那他为什么还要做那些……“错事”?
回想起这几年木正居愈发怪异的所作所为,于谦更加没有头绪了。
先生……
您到底在想什么?
于谦不解之余,又重重地对着木正居的背影行了一礼。
这一礼,行得心甘情愿,行得五体投地。
木正居却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他能猜出这位好学生的心中疑虑,但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
“做好你的事。”
随着此言落下,朝会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龙椅上的朱祁镇,全程目睹了于谦从迷茫到坚定的转变,也听到了那番师徒间的对话。
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嫉妒。
是的,就是嫉妒。
他嫉妒于谦。
他才是皇帝,他才是木正居名义上最尊贵的学生。
可这个老头子,却从未用这种方式,跟他说过话。
他教给自己的,永远是帝王之术,是权衡之道,是如何制约臣下。
他看自己的眼神,永远带着审视和严厉。
而他看于谦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老师看学生的眼神。
充满了期许,充满了深意。
凭什么?
就因为于谦比自己更听话?比自己更“刚正不阿”?
朱祁镇的拳头,在宽大的龙袍下,死死地攥紧。
他看着并肩站立的木正居和于谦,一个苍老单薄,一个坚毅挺拔,两人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被排斥在外的孤立感,将朱祁镇紧紧包围。
他感觉,自己好像才是那个外人。
……
“退朝——”
随着太监那一声悠长而尖细的唱喏,这场跌宕起伏的早朝,终于结束了。
朱祁镇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龙椅上,一动不动。
他看着下方的臣子们,山呼万岁之后,开始缓缓地向殿外退去。
整个奉天殿的气氛,与来时已经截然不同。
来的时候,是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走的时候,却是一种紧张但有序的氛围。
臣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不再有惊慌,而是凝重与肃然。
他们讨论的,不再是“陛下要亲征怎么办”。
而是“粮草该如何筹措”、“兵员该如何调配”、“火器该如何增产”。
整个朝廷,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被那位老者,用最快的速度,启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追随着那个走在最前面的身影。
木正居。
他走得很慢,步履蹒跚,可再也没有人敢把他当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在他的身后,邝埜、金濂、于谦等几位被委以重任的大臣,紧紧跟随着。
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地向木正居请示着什么。
“木太傅,京营三大营的兵马清册,下官回去后立刻整理,明日一早便呈送您府上。”
“木公,户部钱粮的数目,下官心中有数,只是从各地转运京师,尚需时日……”
“老师,关于火器的使用和阵法配合,学生还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想向您请教……”
木正居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用一两个字,嗯,啊,来回应。
可就是这简单的回应,却让这些封疆大吏们,像是得到了圣旨一般,连连称是。
朱祁镇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那些平日里在他面前自诩清高的朝廷重臣,此刻全都围在木正居的身边,像一群小学生一样,仰望着他们的老师。
而他这个皇帝,却被晾在这里,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