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一直往后撤?”
话音落下,棕黄色军官握着水壶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他才放下水壶,“我们是澳械师。”
“原本,是和几个兄弟师团在正面战场跟西夷主力联军会战。”
他的眼神飘向远方,“战况一度胶着,但是……中途霉军派来的一个增援旅叛变了。”
灰蓝色军官手中的动作一顿。
“我们腹背受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四个师加一个教导总队,五万号兄弟,最后,只剩下了我们这四百多号人。”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或坐或躺的士兵。
“敌人的增援马上就要到了,防线……早就没了。我们实在守不住,只能……往后撤。”
灰蓝色军官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终于明白,对方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颓丧和疲惫,从何而来。
“但是……”
他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还能往哪儿撤?”
“再往后……就是南京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士兵,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难道……连南京都不守了?”
棕衣军官沉默了。
篝火的光,映在他侧脸上。
守?拿什么守?
拿这四百多个连站都快站不稳的残兵去守?
去面对数以万计,装备精良,士气正盛的敌军?
那不是守城,那是送死。
可不守……
南京。
那是六朝古都,是大明的旧都,是无数华夏儿女心中的精神象征。
更是……一座有着数万还未来得及撤离平民百姓的城市!
“澳洲那边的远征军大部队……马上就要到了。”
“这些小日子跟洋鬼子,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垂死挣扎罢了。”
他像是在说服对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南京总不能不守了吧?!”灰蓝色军官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南京城里的老百姓,可还没有撤完啊!”
面对质问,棕黄色军官霍然抬头,眼中布满了血丝。
“守?!”
“我拿什么守?!”
“就凭我这四百残兵,还是凭你这一个骑兵连?!”
他指着自己身后的士兵,咆哮着,“他们是我那五万号兄弟留下的最后一点火种!是我们澳械师最后的根!”
“我不能!我不能拿他们去开玩笑!”他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失控。
“我答应过我们师长,一定要把他们活着带出去!”
灰蓝色军官沉默了。
他看着对方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所有的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背负着四万多条冤魂,拼死护住最后一点火种的人?
手心是火种,手背是苍生。
这道题,太难了,难到根本无解。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灰烬,吹得篝火忽明忽灭。
许久,许久。
灰蓝色军官默默地坐了回去。
他拿起那只已经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烤鸡,没有说话,直接扔给了对面的棕黄色军官。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身后那些一直等待着他命令的战士们,一挥手。
“王小虎,家住南京市,三山街,绫庄巷,升州路口第二户。”
“告诉俺娘,俺不是孬种!”
话音落下,他翻身上马,朝着“前线”的方向,决然奔去。
“连长!”
他身后的骑兵没有丝毫犹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起身,利落地翻身上马。
那名澳械军官下意识地站起,从怀中掏出纸笔,颤抖着手开始记录。
“李狗蛋,家住南京市,鼓楼区,中山北路,挹华里,二排三户!”
“刘旺国,南京下关火车站龙江桥畔,棚户区,门口有棵槐树的那家!”
“张家伟,家往南京市,中华门内,新桥,评事街,干鱼巷,门牌号708!”
一个又一个名字,一声又一声呐喊在寒冷的夜风中回荡。
直到最后,一个只剩一条胳膊的年轻士兵牵着马走了过来。
他没有报家名,而是用那只仅剩的手,将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递给了军官。
“长官,如果可以,请把这个纸条交给俺媳妇儿,她在南京格物院打杂。”
“俺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请您帮我转告她,我对不起她。”
“如果这一次我没有回来,就让她拿着这个纸条把我休了,随后找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再嫁了吧。”
说完,这名独臂男子用仅剩的手,郑重地朝着那名军官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便单手拽着缰绳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追着大部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06章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棕黄色军官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支骑兵队伍消失的方向。
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踪影,再也听不到一点马蹄声。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带着部队继续后撤,与即将抵达的澳洲远征军主力汇合。
保存实力,积蓄力量,然后再回来报仇雪恨。
这是最正确,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是……
他的手,抚上了胸口。
在那里,藏着一本被磨得起了毛边的《木文正公集》。
他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
“格物致知,是为探求真理。”
“但若真理要以苍生为代价,那这真理,不要也罢。”
他想起格物院入学的第一天,他和同僚们并肩站在木公的雕像下,高声宣誓:“用理性探求真理,用热血捍卫家国!”
言犹在耳,可那些与他一同宣誓的挚友呢?
那个平日里最爱开玩笑的学长,为了掩护他,抱着炸药包冲向敌军坦克。
他想起了那个在图书馆里总对他笑的女孩,他还没来得及送出那封情书,再见时,她已是上海码头废墟中一具尸体。
他还想起了这一路,从上海到这里,每一次后撤,都意味着一座城镇的沦陷,都意味着身后那些望眼欲穿的百姓,被他们无情地抛弃。
何为家?何为国?
是这片土地,是这土地上的人民。
如果连人民都保护不了,那他们这些所谓的“火种”,就算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一群苟活于世的懦夫罢了!
想到此,他霍然站起身,这个动作,吓了周围的士兵一跳。
“营长……”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军官身后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颤,纷纷抬起头,看向他们的长官。
他的脸上,是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营长,你……”一个年轻的警卫员,迟疑着开口。
军官没有理会他,反而走到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前,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燃烧着的木棍。
高高举起!火光,映照着他那张重新燃起斗志的脸。
“警卫连长!”
“到!”
“把弟兄们都叫过来。”
很快,四百多名残兵疲惫地围了过来,不解地看着他们的长官。
军官环视着这些伤痕累累的面孔,问道:“你们当中,谁的年纪最小?”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士兵,有些怯懦地站了出来。“报告长官,我……我今年十六。”
军官与身边的几名下属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小兄弟,我要有个任务交给你。”
那年轻士兵立刻挺直了胸膛,大声道:“长官,您请说,上刀山下火海,我保证完成任务!”
军官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就托你回去带个话,又不是让你去当敢死队。”他将怀中那个写满了地址的纸团,郑重地交到士兵手中。
“你替我告诉南京朝廷的那帮官僚们,保卫南京,吾往矣。澳械师没有一个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