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伱对这一场戏的理解和剖析已经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直觉会给予正确答案,代出正确的表演。”
“不思考,不是好事;但想太多,也不是好事。”
“你应该给自己一些信誉。”
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克里夫那苍老的声音娓娓道来,纽约繁华喧闹的空气也跟着缓缓沉淀了下来。
安森微微侧头看向克里夫,嘴角的笑容轻轻上扬起来,“所以,你认为我是一名好演员?”
克里夫一愣,“我还以为你要说‘你又不是我的父亲别管闲事’。”
这句话,正是电影里彼得-帕克对叔叔说的话——
话语,是利刃也是锋芒,总是容易在不经意间伤害自己最亲近之人,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覆水难收,伤痕就这样留在心脏之上。
然而在这里,从现实回到屏幕里,克里夫却制造出一种巧妙的反差,喜感就出来了。
安森眼底的笑容也渐渐漫溢出来,“你知道的,我是演员,我认为地球应该围绕着我公转,所以我比较在乎你的称赞,我真的是一位好演员吗?”
克里夫流露出深思的表情,满脸严肃地看向安森,“不糟(not-bad)。”
安森瞪圆眼睛。
克里夫爽朗地开怀大笑起来。
然后,车座底下就传来对讲机的声音。
“请注意,请注意,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安森,克里夫,你们呢?”
表面看来,车厢里就只有安森和克里夫,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摄像机、收音话筒的监视下,不止导演,半个剧组都在看着呢。
克里夫和安森交换一个视线,两个人双双再次笑出声来。
呼。
安森长长吐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相信自己,没有必要为了表演出色而钻入牛角尖,这样反而丢掉轻盈之感,过犹不及。
克里夫的声音再次从旁边传来,“你不需要证明自己,你只需要演绎角色,这就足够。”
话里有话。
看来,克里夫认为安森可能是担心花瓶标签成为自己的负担,但其实,安森根本就不担心别人认为他是花瓶。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克里夫也是正确的,安森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他值得这个角色,做自己就好。
“谢谢。”安森说,言简意赅,却真心实意。
监视器后面。
詹姆斯-弗兰科、克里斯滕-邓斯特等等演员全部都在这里,视线落在监视器上,忍不住好奇安森的表现。
空气,略显安静,两条街之外车水马龙的轰鸣更是让寂静凸显出来。
“开拍!”
嗡嗡,嗡嗡嗡,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门口的街道上,车辆来来往往、人群熙熙攘攘,生活重新运转起来。
在电影屏幕上,这些具有生活气息的画面显得无比真实,但在拍摄现场,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演出。
尽管山姆-雷米不像史蒂文-斯皮尔伯格那样疯狂,他对画面感整体效果的捕捉也有着自己的敏锐嗅觉。
然而,一切都和彼得-帕克、本-帕克无关。
车厢里,气氛看似正常,彼得迫不及待地准备下车离开,却被本叔叔喊住。
“谢谢,本叔叔。”
“等等,我们需要谈谈。”
一句话,彼得的表情就流露出一丝愕然,雀跃和期待短暂凝固,因为他准备前往地下拳击赛小试牛刀,依靠自己的超能力赚钱,三千美元,这可不是一笔小钱,结果却被拦下来,真是一刻都不能忍。
“以后再谈吧。”
“如果你允许,我们可以现在谈谈。”
本叔叔坚持。
彼得没有掩饰自己失望的表情,略显烦躁。就和千千万万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显然不喜欢和长辈对话。
肩膀微微耷拉下来,“你想谈什么,一定要现在吗?”
本叔叔熄火停掉引擎,“因为我们好久没有谈心了,我和梅都不懂你了。你不肯做家务,在房间里做一些奇怪的实验……”
一句,再一句。
青春期的彼得越来越烦躁,沮丧地靠向椅背,眼神不耐烦地飘向窗外。
本叔叔依旧没有停下,唠叨继续,“你在学校里打架……”
彼得一下就激动起来,坐直身体,满脸委屈,“我说过不是我挑起的。”
本叔叔没有回避彼得的眼神,“你确认你打赢了。”
彼得微微侧身,正视叔叔的视线,火气窜出来,“难道我应该逃跑吗?”
本叔叔能够感受到彼得的咄咄逼人,他避开了视线,“不,你不应该逃跑,但是……”
深呼吸一下。
本叔叔抬起头来,看着彼得怒目圆瞪的模样,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不由软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彼得,你正在改变,在你这个年龄,我也和你一样……”
但彼得不买帐,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不,不太一样。”
超能力,是一个惊喜也是一个秘密。
彼得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他也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任何人,当然,他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事情不一样,彼得不认为本叔叔能够理解。
一晃而过,彼得眉宇之间的情绪非常错杂,却又无法简单形容,最后演变为一种倔强和一种疏离。
克里夫察觉到了——
这,就是层次。
而且不是表演,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层次,眼前的大男孩和彼得-帕克的形象就这样重迭在了一起。
以至于克里夫微微一愣。
本来,这里应该是他的台词,但现在没有衔接上。
监视器后面,目光熙熙攘攘地看向山姆,难道又要NG了吗?第四次?
但非常意外的是,山姆迟疑片刻,没有开口,而是细细地看着监视器屏幕,流露出一抹玩味的神色。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周围的喧嚣依旧,但没有人开口。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63章 表演层次
当人们观看电影或者戏剧的时候,往往喜欢“炸裂”时刻,因为这是看得到的,因为这是流露出来的。
但真正的专业人士知道,那些“看不到”的部分才是真正考验演技的时刻,因为那是往内收敛沉淀的。
一个简单直白的概念,观众常常因为哭戏而感受到震撼和冲击,然而想哭却哭不出来才是真正的困难。
毕竟,眼泪可能是眼药水,但悲伤却没有道具能够伪装。
眼前,也是如此。
克里夫一直在思考,安森的挣扎,是什么?
进入剧组半个月,安森的表演顺风顺水,没有遭遇任何困难,他和安森拍摄了几场对手戏也如沐春风;而现在正在拍摄的这场戏,情绪也并不复杂,克里夫无法理解安森的压力,整个状态都略显僵硬。
这,不正常。
克里夫不认为安森是什么演技天才——反正此前的戏份没有看出来,但也不认为安森只是花瓶而已。
一直到现在。
一些得意和骄傲、一些苦闷和烦恼,同时还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最后演变为一种倔强和一种疏离,下意识地就关闭自己的世界,将他人的关心全部拒之门外,这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少年。
当我们处于青春期的时候,那些倔强那些叛逆那些横冲直撞,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本性如此,更多是因为一种困惑——
从孩子到成年,不仅需要面临荷尔蒙带来的生理影响,同时看待世界看待生活看待他人的视线也发生巨大变化,对于青少年来说,大脑开始变得浮躁,冒出一堆一堆问号,他们需要重新认识世界。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引导需要帮助。
问题在于,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述,明明问题就在脑海里,却找不到表达办法,那种憋屈和郁闷就容易演变为一种愤怒,困惑的愤怒、无力的愤怒、茫然的愤怒,还有拒绝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愤怒。
于是,他们选择关闭心房的大门。
如果此时能够得到父母、朋友、老师的正确引导,事情就将截然不同。
而彼得-帕克又更特别一些。
他的青春期里还多了一项超能力,一方面跃跃欲试地想要测试超能力,就好像得到新玩具的孩童;一方面又对生活的变化产生不安,此前压抑的情绪全部都开始蠢蠢欲动,包括对玛丽-简的暗恋和对霸凌者的愤怒。
这种矛盾的情绪,在彼得的脑海里拉扯。
想象一下,彼得的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同一时间有着太多事情发生,自然也就没有精力理会其他人。
也包括叔叔的唠叨。
在这一刻,安森就展现出了这样的倔强和疏离——
仅仅从表情来看,自然无法解读出那些复杂的情绪,安森的眼睛又不是提词机显示屏;但安森是正确的,也是恰到好处的。
眼神的飘忽、表情的微妙、身体的抗拒。
一个状态而已,却将解读的空间抛出来,早就知晓真相的观众能够明白,不明所以的本叔叔也能够察觉。
巧妙。精细。
原来,这就是安森一直试图寻找的状态吗?
不知不觉地,克里夫也被卷入角色里,如同本叔叔一般看向安森,戏里戏外的界线被打破,略显意外、又略显欣慰,同时还有一些无奈——
无奈,是因为他和本叔叔再次被青春期的倔强拒之门外。
他经历过、体验过、也见证过。
不由地,他就愣住了。
深深地,深深地陷入一种无力感。
他没有立刻开口,却不是因为忘记台词也不是因为精神出走,而是真正感受到试图帮助彼得却无从入手的有心无力。
静静地,他不着急,而是放任短暂的沉默在车厢蔓延。
也就是那么短短的刹那,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更加苍老些许,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
淡淡的悲伤和无奈在舌尖萦绕。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本叔叔再次开口,语重心长。
“彼得,你在这几年的变化将决定未来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小心别误入歧途。”
不经意间流露的沧桑,带着些许疲惫,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年轮的存在。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