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节，在唇齿之间轻盈跳跃，最后化作一抹混杂苦涩和甜蜜的滋味在舌尖泛开，心绪就缓缓沉淀下来。
“猫鼠游戏”杀青以后，安森也同样进入短暂的假期，踩踩滑板、学学冲浪，躺在沙滩椅上翻看厚厚的大部头书籍，在懒洋洋的阳光底下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清醒过来之后，再从中断的地方继续阅读。
时间，宛若沙粒一般，就这样细细地擦着皮肤从指缝里溜走——
一点。一点。清晰无比。却在稍稍恍惚的刹那就错过了它的速度，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溜走大半。
这几天，休息的缝隙、停顿的刹那，纽约街头那个少年的身影就在脑海里闪现，那个用枪口瞄准父亲的少年、那个嚷嚷着不需要救赎的少年、那个陷入绝望分崩离析的少年，思绪就不由摁下暂停键。
却不知道，那个少年现在如何了。
他是否带着母亲顺利逃脱，但他们又能够逃往哪里，是否找到了庇护所，彻底摆脱家庭暴力的阴影？亦或者说，他们兜兜转转的最后终究还是回去，一遍又一遍地陷入地狱轮回，一直到黑暗的尽头？
其实，安森知道，他不是救世主，他无法拯救每个人。
正如他那天所说，他无法拯救少年，唯一能够拯救少年的是他自己。
如果总是等待着上帝听到自己的祈祷、总是等待着超级英雄从天而降解决自己的困境，那么这就是一段漫无止境的等待，静静等候在前方的可能是苦难与折磨的无限循环。
但是，他依旧时不时想起那个少年。
“我不想成为什么大人物，我也不需要你的拯救”，他说。
他想要的，非常简单。
普普通通的人生、普普通通的日常，和所有普通中学生一样，因为作业而烦恼、因为暗恋而雀跃、因为友情而吵架，全世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课堂突袭测验，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没有作业和朋友通宵打游戏。
人们所厌倦所鄙夷所排斥的普通和平凡，却是他求而不得的一个虚幻梦境。
指尖，再次在书页之上缓缓移动，细细地咀嚼那些话语。
曾经，他希望无尽黑夜里有人能够告诉他，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那些无法杀死他的将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壮，一直到未来某一天，他会笑容满面地回望过去告诉每个人，痛苦的日子才是生命里最好的日子。
现在，他也希望能够将这些话语这些信念传递给那个少年。
也许，在那些漫漫黑夜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认为自己无法坚持下去，一次又一次地在放弃和崩溃边缘徘徊；但是……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终究会演变为更强大的存在，击碎所有黑暗。
“……安森？”
一直到一声呼唤打断思绪，安森猛地抬头，在阳光底下，他就看到了埃德加那张布满担心的脸庞。
安森将散落满地的思绪收拾起来，对着埃德加展露一个笑容，开了一个玩笑，“你现在进出可是越来越自由随便了，谁给你开门的？”
“嘘，詹姆斯今天不在。克里斯帮忙开门的。”埃德加也跟着打趣了一番。
然后，埃德加在安森对面坐下，迟疑一下，还是开口询问道，“安森，一切还好吧？”
安森微微抬起眉尾，“嗯？怎么，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埃德加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轻叹了一口气，“是担心纽约的事情吗？放心，事情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
安森：？？？
纽约？
难道是路怒症司机的事情吗？安森没有向埃德加提起少年的事情，所以纽约只可能是那一件事了。
但那件事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媒体和狗仔早就已经遗忘在脑后，为什么他需要担心那件事？
埃德加看着安森，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伱那天陷入困境了，对吧？不是那个司机，而是在那之前。”
“尽管没有监控录像，但我注意到你手上的擦伤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你不会轻易惹事；既然你不想说，自然有你的理由。”
“我只是想说，请放心，我已经收尾完毕了，没有监控录像，也没有目击证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对方站出来指控你，也是你的证词对阵他的证词，我们依旧能够掌控舆论，所以你不需要担心。”
安森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早就已经安然无恙的手背，“所以，你知道多久了？”
“从第一天开始。”埃德加没有再隐瞒，“安森，这是我的工作。”
安森，“所以，这才是你放任狗仔放出那张照片的最初原因？转移视线？”
埃德加没有否认。
但这就已经是答案了，安森哑然失笑。
埃德加略微有些忐忑，他不确定安森会如何反应，准确来说，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安森……”
安森嘴角轻轻上扬的弧度缓缓平复下来，注视着埃德加，“船长，谢谢。”
埃德加一愣。
“谢谢你的信任，没有追问任何原因就无条件相信我。我知道，维护我是你的工作，不管真相如何，你都需要维护我；但相信我却不是，你甚至没有询问过我，就无条件站在我这边，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同伴。”
经纪人和艺人是同一条船，不管发生什么，经纪人和公关人都必须维护艺人，哪怕黑白颠倒指鹿为马；但这不代表他们需要百分之百相信艺人，他们可以一边维护艺人一边对自己的艺人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然而，埃德加选择了相信他。
安森明白，这不容易，甚至难于登天，毕竟在好莱坞名利场的圈子里，信任就是最不值钱的愚蠢和天真。
所以，他需要对埃德加说一句谢谢。
埃德加眨了眨眼睛，慌乱地掩饰自己的狼狈，清了清嗓子，“我只是……那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一切是因为安森信任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如此。
埃德加以为自己信任安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他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孤注一掷地全部压在安森身上，但现在安森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信任是值得感谢值得珍惜的一份温度。
在更加狼狈之前，埃德加慌慌张张地转移了话题。“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409章 隐秘角落
“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心翼翼地，埃德加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抛出了疑问。
“呵。”安森嘴角轻轻上扬起来，喉咙深处流露出低低的笑声，“船长，辛苦你了，好奇心居然忍了那么久。”
看着安森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埃德加紧绷慌乱的心绪稍稍镇定些许，正准备回话，安森却没有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壮汉正在施加家庭暴力，殴打一个男孩和他的母亲，没有忍住，就出手帮忙了。”
寥寥数语，没有来龙去脉，只有简单而冰冷的事实，但是，埃德加却愣住了。
“他就在那里，光天化日之下，如同面对垃圾一样，一下，再一下地，殴打无法对抗他的孩子和女人。”
“砰。”
“砰。”
一下，再一下，安森就这样平静地发出拳拳到肉的声响，却如同惊雷一般落在埃德加的耳膜之上。
“你知道吗？肌肉和肌肉碰撞的时候会发出闷闷的声响，尽管旁人听得不清楚，但那些声响会一点一点渗透进入受害者的肌肉和血液里，一直到感受不到疼痛为止，就只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慢慢地破碎。”
“有人说，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跑？”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因为那些暴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深深根植在自己的灵魂里，甚至忘记了逃跑。”
“就这样默默地承受这一切，恍惚之间好像认为，这就是自己应得的。”
平静，缓和，甚至带着浅浅的笑容。
安森就这样静静地阐述着，但埃德加却不寒而栗起来，他试图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如同一个傻瓜一般愣在原地。
“抱歉，没有忍住。”
安森看向埃德加，以一个笑容回应，为回答画上句号。
“咳咳。”埃德加清了清嗓子，从自己的记忆泥沼里拔出来，试图保持冷静，回归自己作为经纪人的专业，“安森，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你不应该干涉，且不说那个男人是否持枪或者其他武器、是否可能伤害伱，你也不应该干涉。”
“你应该呼救，你应该报警。”
“你不应该把自己卷进去。”
埃德加发现，安森没有回应，就只是保持微笑，静静地看着自己。
埃德加有些狼狈，“安森，这是我的专业意见，你是公众人物……”
安森轻轻颌首，“我明白，这是你的工作。”
“但是……”
“人人都是这样，这是别人的家事，这是别人的闲事，我们应该保持距离。”
“一直到某一天，悲剧发生。”
“我们依旧是旁观者，我们满脸惋惜地说，可惜了。然后转身离开，继续自己的生活，却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也不知道这样的悲剧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身上。”
埃德加愣住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安森，一些脆弱、一些悲伤、一些挣扎，并不浓烈也不张扬，宛若苦涩轻轻扯动心脏，如烟似雾的黑暗在指尖萦绕，但恰恰是这样没有撕心裂肺没有大起大落的平静却透露出一种千帆历尽的沧桑。
现在，埃德加终于明白，安森身上那种隐藏的独特气质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却没有时间细细理清思绪，就只是愣在原地，注视着安森的眼睛，仿佛被卷入一片蓝色漩涡里一般，所有专业意见全部停留在舌尖，再也无法开口。
安森脑海里再次浮现那个少年的脸孔。
他以为记忆已经模糊，不过是短短的碰面而已；却没有想到，画面依旧清晰，他甚至记得那双眼睛。
“船长，你知道沙漠里的游牧民族吗？”
“夜幕降临之后，他们会用绳索把骆驼栓在树边；但是早晨到来的时候，他们会把绳索解开。”
“然而，骆驼不会逃跑。”
“因为他们记住了晚上栓好的绳子，即使解开了也看不到，就好像我们深深铭记过去的伤痕和痛苦一样。”
“其实，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早就已经成为历史，但过去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我们的头顶，捆住我们的脚踝，明明看不见，却一直被那根无形的绳索留在原地。”
“我们不敢也不能逃跑。”
加利福尼亚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落下来，温暖地落在皮肤表面；然而，却忍不住打起冷颤来。
注视着安森，埃德加忍不住猜测：
安森，到底经历了什么？
认真想想，尽管埃德加曾经进入纽约的伍德宅邸，但他对伍德一家、对安森的了解依旧非常有限。
显然，他和所有人一样，因为安森的外型结识这个年轻人，却也止步于此，从来不曾真正深入了解皮囊底下的那个灵魂；然而，在日常相处之中，属于安森的魅力又徐徐呈现在眼前，每次都能够带来惊喜。
如同一本鸿篇巨著。
封面和包装的好看，往往让人们产生误解，也许内容不怎么样；却在翻开扉页之后，再也停不下来，忍不住想要继续探索后面的故事。
就好像现在。
埃德加试图探究，却一无所获，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被卷入其中，甚至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将大脑淹没，不经意间泄漏出来的真实，反而让他惊慌失措起来。
埃德加有些狼狈地避开视线，堂皇地掩饰自己的慌乱，“那他们，逃走了吗？”
安森轻轻扯了扯嘴角，“我也不知道。”
也许，在那个当下，他们逃跑了；但安森也不知道，夜幕降临后，他们是不是又顺着绳子重新回去？
苦涩，就在舌尖轻轻氤氲开来。
呼。
轻轻吐出一口气，安森把思绪重新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