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林朝阳的话,章光年没说什么,关于林朝阳的言论他昨天是从头听到尾的,知道像这样成熟的文学理论必然需要一片雄文来支撑,怎么可能是一天晚上写出来的。
“慢慢写,写出来了拿给《文艺报》,我给你发表。”
林朝阳调侃道:“这话我得给老冯带过去,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
《文艺报》和《人民文学》都是文协主办的刊物,章光年是文协的二把手,想让林朝阳发表篇文章自然不是问题。
不过《文艺报》如今的总编辑是冯穆,这种事他肯定是要跟冯穆打招呼的。
章光年笑骂道:“我们开大会,你开小会。我没找你的麻烦就算了,你还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唐因这个副总编就不算领导了?我这个前任总编这点面子都没有了?少跟我这挑拨离间!”
章光年14岁就加入了共青团,说一声老革命毫不过分,他五十年代就曾担任过《文艺报》总编辑。
“嘿嘿,开个玩笑嘛!你们这些领导,可真开不起玩笑!”
信口胡诌了两句,林朝阳入了座,李拓坐在他的身旁,精神奕奕。
林朝阳好奇的盯着他看了看,昨晚自己睡的时候他还没睡呢,这精力未免也太旺盛了吧?
“你昨晚几点睡的?”他问李拓。
“没睡。”李拓回道。
“没睡?没睡你这么精神?”林朝阳惊讶道。
“兴奋啊!激动啊!根本睡不着!”
李拓表情夸张,又开始跟林朝阳喋喋不休起来,林朝阳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犯困,强撑着开会。
中午补了个觉他总算是有了些精神,又熬了一下午。
到傍晚,桃园宾馆里突然骚动了起来,林朝阳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今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名单公布了,获奖名单中包括了这次来参加会议的李杭育等两位作家获奖。
开会期间有人得了奖,得奖人自然高兴,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加之昨天会议炒热起来的气氛,让这次会议期间的氛围充满了欢乐和积极的力量。
又过了一天,全国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会程终于结束,会议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作家们还会在桃园宾馆再待一晚上,明天就会各奔东西。
短短三天时间因为林朝阳提出的文学理念,大家紧紧的团结在了一起,面对离别充满了不舍。
这两天李拓一到晚上就钻进林朝阳的房间,不停的催促着林朝阳写文章,在他的不断鞭策之下,林朝阳终于在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将文章写完了。
李拓激动的抢过文章,迫不及待的召集了众多与会的作家们。
他召集大家开会甚至不需要什么动员,只是在宾馆走廊里大喊一句:
“朝阳的文章写完了!”
作家们立刻冒头很快便集结到了宴会厅。
这两天时间里大家一直在等着林朝阳这篇文章的出炉,赶在会议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大家终于赶上了。
经过两天的发酵,林朝阳提出的“寻根文学”已经成为了这次会议所有参会作家耳熟能详的概念,也获得了绝大多数参会作家的认可与支持。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晚能够得见这篇文章的真容,也使得大家这次的涿县之旅变得圆满。
文章的手稿就一份,作家们都跃跃欲试的想先睹为快。
李拓将手稿拿在手中,站在会场的最中间,朗声道:“我知道大家都想一睹为快,不过稿子就一份。这样吧,我来当个肉喇叭,给大家朗读一遍,行不行?”
听了他的建议,众人齐声表示赞同,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肩负了大家的期望,李拓手里捏着手稿,眼神先是在稿子上停留了几十秒,似乎在默读上面的内容。
等他觉得熟悉了之后,才缓缓开口。
“《文学的根》,作者林朝阳。
我以前常常想一个问题:绚丽的中华文化到哪里去了?曾经有朋友对我说,他在汨罗江边插队落户,住地离屈子祠仅二十来公里。
……
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写了一个现代派画家。但他真诚推崇提香等古典派画家,倒是很少提及现代派同志。
他后来逃离了繁华都市,到土著野民所在的丛林里,长年隐没,含辛茹苦,最终在原始文化中找到了现代艺术的支点,创造了杰作。这就是后来横空出世的高更。
……”
李拓刚拿到稿子,也不是专业播音员,因此一开始读起来磕磕绊绊,但慢慢的,他的思想逐渐被林朝阳的文字俘获,全神贯注到文章之中,声音变得饱满、炙热,饱含情感。
不仅是他,其他参加会议的作家们也同样如此。
虽然这篇文章的大部分内容大家都已经通过林朝阳的讲述了解了,可当这些思想从语言变成文字,再回归语言充实进大家的内心,却让这些人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与热血澎湃。
“……这里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改革和建设,在向西方‘拿来’一切我们可用的科学和技术、思想和制度,正在走向现代化的生活。
但阴阳相生,得失相成,新旧相因。
万端变化中,中国还是中国,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和文化特质方面,我们仍有民族的自我。
我们的责任也许就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
……”
林朝阳的这篇《文学的根》洋洋洒洒上万言,堪称雄文。
李拓全程声音洪亮高亢,朗读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却始终透露着一股坚实。
读到最后,他的眼眶发红,脸上写满了庄重,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宴会厅。
“一个民族自己的过去,是很容易被忘记的,也是不那么容易被忘记的。
我们的文学必须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根若深,则生机勃发。
文学有‘根’,我们的文化才有‘根’,我们的民族才有‘根’。
有朝一日,中华民族文化才能再次涅槃重生,光耀世人!”
文章到此结束,李拓猛地站上椅子,手中稿纸挥动,猎猎作响。
“这,就是中国文学的‘涿县宣言’!”
这一句,是气吞山河的豪迈!
第364章 中国文学要走出自己的路
“涿县宣言?嘿嘿!”
热闹了三天的全国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结束了,这场全国性会议是今年文协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会议顺利召开并结束,章光年等一行人也感到了放松。
回燕京的火车上,文协的一群人坐在一起,唐因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了饶有趣味的笑声。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他又看向章光年,打趣道:“老章,采访采访你,开会风头被抢光了,是个什么感想?”
章光年面色如常,淡定自若,“开会是为了出风头的?你这个思想觉悟还是有待提高。”
“你就装吧!”
章光年没有理会唐因的调侃,他的眼神不自觉的投向坐在同车厢不远处的林朝阳那里。
对方正跟同行的几个作家闲聊,表情轻松,风轻云淡。
章光年脑海中不禁想起了昨晚桃园宾馆宴会厅那狂热的场面,尽管他已经认识到了“寻根文学”在弘扬和传播民族文化上的优势,但林朝阳一篇《文学的根》引来了众多参会作家们的顶礼膜拜,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回味着昨晚的场面,章光年内心不禁感叹,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有这么多的中青年作家团结在了林朝阳的周围。
收回目光,章光年注意到坐在过道另一侧的高洪波正在奋笔疾书,想来是应该在写这次会议的通讯稿。
火车上赶工固然是值得肯定的,不过这个功夫用的地方有点不对,应该在每天会议结束后就当晚就写出来才对。
毕竟不是所有年轻人都像那小子那么妖孽的!
“老章,那篇文章你是怎么考虑的?”唐因突然问章光年。
“有什么怎么考虑的?怎么说也是会议期间诞生的文章,主旨深刻,见解独到,发在你们报上不是挺好的嘛!”
“文章当然是好文章,不过有点偏离这次会议的主题。而且现在许多人推崇‘现代派’,朝阳他们的这种观念恐怕会引起比较大的争论。”唐因担忧的说道。
“敢于亮出观点,就不会怕争论。至于主题嘛,农村也是我们文化的根基,拓展一下这个类型题材的边界也没什么不好的。”
唐因听着章光年的说法,再次打趣道:“你就不怕人说,我们文协这次的会成了给林朝阳开的了?”
“开会是为了统一思想、解决问题、达成目标,谁出了风头、谁掌握了话语权并不重要。
我问问你,如果这次朝阳的观点真的能在文学界大范围的流传开,并且受到广泛认可,你认为作家们的取材焦点会聚集到哪里?”
唐因回答道:“自然是与民族文化相关的诸多领域。”
“那这其中包不包括我们的广大农村呢?”
唐因明白了章光年的意思,“自然是包括的,民族文化是个很大的概念,广大农村地区也是民族文化生存和发展最为重要的土壤。”
“这就是了。所以这件事对我们其实有百利无一害,自然得好好支持。”
“老章你果然是老……成持重。”
在章光年的注视下,唐因临时改了口。
一周之后,最新一期《文艺报》新鲜出炉。
关于全国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的会议内容占据了这期的头版头条,像这样级别的会议,文协每年都要召开个一两次,读者们看了并不稀奇。
但在二版上的一篇文章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文学的根》,署名林朝阳。
看到这个署名,许多读者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许灵均写的文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用了本名。
等细看文章的内容,许多民族感情深厚的读者很容易便被林朝阳在文章中表达的观点和情绪所打动。
过去这一百多年中华民族沉沦的太久了,我们习惯了见到洋人就低人一等,也习惯了我们的文化被鄙夷、被忽略、被无视。
现在,突然有人振臂一呼,说中国文学的根是我们的民族文化,前所未有的重视我们的民族文化,这些人很难不激动。
也有一些人看到这篇文章的观感是有些复杂的,他们觉得文章是好文章,但观点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民族文化如果真有那么好,怎么可能轻易灭绝呢?又怎么会让我们落于人后呢?
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显然是颠倒了因果顺序。
另外还有一部分人,看到《文学的根》最大的反应是嗤之以鼻,这些人都是坚定的西方现代派的拥趸,将现代主义视为拯救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灵丹妙药,对本土文化不屑一顾。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看个小说每个读者的感受都不一样,更何况《文学的根》是一篇讨论文学观念的严肃著作。
《文艺报》作为中国文艺界最为权威的主流刊物,影响力自不必提。
这期刊物上市短短几天时间后,便引起了国内文化界、文学界和思想界的关注,作家、编辑、评论家、学者、文学爱好者……
数以百万计看到这篇文章的读者当中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在这样的关注下很快便形成了一股讨论的热潮。
当所有人都在讨论《文学的根》中所提出的文学概念和观点时,当期《文艺报》上的另一篇通讯文章也在悄悄流传着。
发表之初,它并没有引发许多专业人士的关注,但却在广大的青年文学爱好者中受到了广泛好评。
《中国文学的震撼发声——记“涿县宣言”的诞生》的作者是高洪波,作为《文艺报》的编辑、记者,他全程见证了林朝阳在全国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也见证了那些青年作家们对于这个文学理念的狂热追捧。
离开后的最后一晚,李拓在桃园饭店宴会厅内慷慨激昂的朗读深深的打动了高洪波。
当他听到李拓口中喊出的那一句“这,就是中国文学的‘涿县宣言’”,高洪波感觉到一股来自灵魂的战栗,那一刻热血不仅充盈了他的身体,更丰盈了他的灵魂。
他随着众人的咆哮,高声发出无意义的呐喊声,在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喊什么,他只是想发泄。
我们中国文学要走出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