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百岁宴,办得极为热闹。
但凡是在村里居住的,无论是熟识还是面生,丁叔都让请来吃席。
人活百岁,见一面少一面。
能坐在一个桌上,就是缘分。
夏元更是在那天亲自下厨。
他炖了一锅“百岁汤”。
汤是用野外采来的菌菇、村民送的土鸡、还有他自己种的几味清蔬慢慢熬成。
丁叔的百岁宴过后,光阴便如盘龙溪的水,静静流淌,看似不变,实则从不回头。
往日丁叔总是村子最早起身的人。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就能看见他在院中慢悠悠地打着那套熟稔于心的养生拳。
不知从哪一天起,那拳架变得慢了,更慢了。
有时他只是站在老树下,望着东方既白。
良久,才缓缓抬起手。
比划几个式子便歇下,坐在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凳上。
直到今天,丁叔已经是102岁的高龄。
夏元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斟着一壶温热的松针茶。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丁叔沟壑纵横的脸庞,却模糊不了夏元感知中那正悄然加速流逝的气血与生机。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枯竭,如同秋日深山里最后一股溪流。
无论岸上的人如何努力引流凿渠,它依旧无可挽回地变得细弱、迟缓,终将归于沉寂。
夏元比任何人都清晰地感知到。
丁叔体内那曾经蓬勃的气血,如今只余一点微弱的橘光,在空旷的胸腔里缓慢摇曳。
奔流了一百多年的血液,失去了往日的澎湃力道,变得粘稠而缓滞,如同即将封冻的河水。
五脏六腑的机能都在无可逆转地衰退,它们依旧在努力运转,却像用了太久的老物件,正在缓缓失去作用。
哪怕有源源不断的本源药剂服用,也依旧无法逆转生死之间的法则。
本源药剂能做到的,只是将这必然的衰落过程变得尽可能缓慢。
夏元估计,最多三五年时间,丁叔就会彻底酒精灯枯。
相比起丁叔,丁婶的身体倒是要好不少。
尽管丁婶现在也已经接近百岁,但却并未见多少衰败的迹象。
很有可能还能活上十来年。
不过望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丁叔,丁婶的眼神里,也渐渐染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她常常就坐在丁叔身边,也不多话,只是拿着针线,慢慢地缝补一些其实并无破损的衣物。
或是捧着一碗水,半天也不喝一口,只是望着窗外,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丁叔睡着了她便坐在床边,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久久凝视着他熟睡中更显枯槁的容颜。
白日里。
丁婶不再像从前那样,和邻里高声说笑,或是念叨丁叔粗心大意。
她变得很安静,一种陪着时光一同沉静的安静。
夏元能感觉到,丁婶那尚且蓬勃的生机里,缠绕着一缕日渐浓郁的暮气。
那并非身体上的,而是心绪上的。
仿佛她的生命之火,有一部分已然提前随着丁叔的衰弱而缓缓降低了光热。
或许对她而言,活得更久,并不意味着更多的欢愉。
而是意味着更长的等待和更孤寂的告别。
这一日,丁叔精神稍好,坐在院中晒太阳。
他自己似乎最能体察这一切。
他也不再像前两年那样,偶尔还会对着衰败的身体生出些微的焦躁或无奈。
如今的丁叔,是一种全然的接纳与平静。
他端起身前的木杯,手依旧有些颤,但动作很稳。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茶,眯着眼,感受着那点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然后对夏元笑了笑,声音缓慢而沙哑:
“小元,不用在我身上再浪费那些本源药剂了!”
“老头子我活到这个年纪,早就够本啦!”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夏元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圆满的坦然。
“没事的丁叔,那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闻言,丁叔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开,像是被春风拂过的老树皮。
他混浊的眼底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坚持。
“你啊.”
他叹息般低语了一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665章 祖孙团聚 动荡伊始
夏元自然知道丁叔在想什么。
一方面是担心自己走后,丁婶这个相伴了一生的老婆子,该如何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和漫漫长夜。
那份深入骨髓的牵挂,比对自己生命的即将终结更为沉重。
另一方面则是为子孙后代担心。
如今丁海和夏元的关系还算不错,时常能坐下喝杯酒,说说镇里的大小事务。
但丁炎长期在外面闯荡、和夏元就算不上熟悉了!
丁叔浑浊的目光里透出深深的忧虑。
他怕自己这根老纽带一旦断了,儿孙辈与夏元之间那本就微薄的情分,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越发淡薄,最终形同陌路。
他更怕子孙日后若真遇上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却连开口向夏元求助的颜面和由头都没有了。
夏元没有多说什么。
任何的情谊和纽带,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褪色、变形,甚至断裂。
给丁叔留下虚无缥缈的承诺,并无太大意义。
不过至少在丁炎这一代,夏元还是愿意力所能及的给予帮助。
毕竟丁炎这小子倒也算是对他的胃口。
至于再往后,那就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因果了!
当然,以丁炎的天赋、修炼到归一境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如果有夏元帮助,突破到真灵境也不是没有希望。
真灵境,哪怕是往后封印解除。
全人类能接触到超凡,让超凡之力不再是少数人的机会。
可能够跨越重重天堑、最终登临真灵之境的,也注定是万中无一的佼佼者。
至少数千年、乃至数万年之内。
真灵境都能称得上绝对的强者。
更别说一旦能够成就真灵境,便是生命层次的彻底跃迁。
哪怕最弱的真灵境,都能够活上千年。
拥有这等实力和寿命,丁炎自身便是一座巍峨不倒的靠山。
他的后代,从出生起便站在无数人难以企及的顶点,拥有最好的资源、最广阔的视野和最强大的庇护。
他们需要的是如何运用这份力量去开拓、去守护。
而非担忧如何寻求外部的庇护。
到那时,有没有情分又有什么关系?
夏元收回思绪,看着眼前气息微弱的老人,还是决定在最后几年能让老人过得舒心。
“长风.”
听到夏元的招呼,华长风连忙跑了过来。
“老师!”
“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当然,如果他不愿意,也不要强求。”
“是,我现在就去。”
得到命令,华长风没有丝毫耽误,当天就离开了盘龙镇。
……
三天后。
两道身影就出现在了盘龙镇。
其中一人自然是华长风。
那另一人,身形挺拔、和丁海有着四五分相似。
正是长期在外面的丁炎。
此时已经三十五岁的他,虽说相貌和当初没多少区别、但气质却已经大为不同。
眉眼间,很明显能够看到历经风霜的锐气。
他几步跨到丁叔面前。
看着爷爷比记忆中更加枯槁苍老的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噎,又强自压下。
“爷爷!我回来了!”
丁叔混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孙儿。
“小炎?”
丁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丁炎的胳膊,仿佛一松手眼前的孙儿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