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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木窗。
窗外是条窄窄的巷道,水泥路上沾着昨夜的露水,偶尔有匆匆走过的拓殖区书办、吏员,一个个脚下带风,丝毫不会向这座不起眼的小屋投以目光。
远处的码头传来隐约的号子声,大概是又有商船靠岸了。
可这些往日里让他心安的声响,如今听着却格外刺耳。
“吱呀……”屋门被推开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娄文和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子走进来,领口别着枚银质徽章。
来人手里提着个藤编食盒,步伐沉稳,皮鞋踩在屋内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娄主办,今早加了碟炸鱼。”男人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咸香混着油脂的气味弥漫开来。
娄文和的喉结动了动,快步走上前:“有劳刘参军了!”
他记得这人是新任永宁湾拓殖区专员郑跃新的助理,负责军务协调和民兵调度。
二十多天前,自己在向郑大人汇报有关西班牙人军事行动计划时,就是他在旁做记录。
刘参军点点头,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煎得金黄的小鱼,半碟咸菜,又摆上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玉米糊糊:“娄主办这些天来还住得习惯?拓殖区政府房屋紧张,倒是委屈你了。”
“习惯,习惯。”娄文和搓着手,目光盯着刘参军温和的笑脸,“敢问刘参军,我这事儿……郑专员要怎生处置?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些天,他夜夜难眠,总梦见黑鲨岛被炮火笼罩,孙大彪带着护卫在火海里厮杀,堡寨里遍地都是残肢断臂,以及无数人的哀嚎。
而他,就像大明那些失土陷地的官员那般,被明正典刑,处以极刑。
每每惊醒过来,无不骇得他大汗淋漓。
此时,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能说上话的拓殖区官员,他便急切地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倒是给个痛快话呀!
刘参军笑了笑,将桌上的食物推了过去,慢悠悠地说道:“娄主办别急,先吃饭。郑专员说了,饭得吃饱,身体得养好,事儿才能说得清楚。”
他见娄文和没动,伸手过去,将一个馒头掰成两半,然后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你看,食物没有毒吧?”
“刘参军……”娄文和面色立时垮了下来,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刘参军,求求你了,你就给我透个底,好吗?”
“你的事该怎么处理,我也不知道,郑专员也不知道。”刘参军将口中的馒头轻轻地咽了下去,摇摇头说道:“你抵达渝州城的第二天,我们就派出了飞剪快船前往启明岛本部,不仅上报了西班牙人的军事动向,也把你的情况写进了呈文里。”
娄文和的心猛地一沉:“呈文?呈给哪个部门?我这情况……到底算不算违律?”
他记得新华律令里有“临阵脱逃”的罪名,不过好像是说军职人员,若是犯了,会被当场执行军法。
即便,战场上逃脱了处刑,但事后一定会被定罪,最重会施以极刑,以正军法。
只是,他这个“美洲贸易公司高级主办”会不会引用军法?
黑鲨岛的一切事务皆归他管理,可他终究是一个“文官”啊!
“呈给中枢的贸易事务部,还有军务司备案。”刘参军放下馒头,从桌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灌下,“律法上的事儿,我估摸着要按章程来。咱们新华的规矩你也知道,凡事讲条文、守律令,不会凭主事者意气来处置办理。”
他顿了顿,看着娄文和紧张的神色,缓声道:“你是美洲贸易公司的人,而公司的主管部门又是贸易事务部,按道理来说,你也属政府公员,要受政府权责约束。不过,你不是军职,当不至于引用军法来处置。”
“黑鲨岛虽有防务职责,但你的首要身份是商栈负责人、墨西哥贸易事务主办。而且,现行律法里,还没有‘负责人不得离地报信’的禁令,反而有‘紧急事务情况下独断处置’的规定。”
娄文和的眼睛一亮:“这么说……我离开黑鲨岛不算违令?”
“但是……”刘参军的表情冷了下来,眼神里也露出几分嫌恶,“但是,你这种行为属实令人不耻!”
说着,猛然端起桌上的那碗玉米糊糊,径直泼向娄文和的脸上。
“哎呀!”娄文和猝不及防,脸上顿时被糊了一脸,连忙从木凳上跳了起来,双手使劲地将玉米糊糊抹开,“刘参军,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要不是受律令所禁,我便将你一刀宰了!”刘参军语气森严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离岛之时,正是阖岛居民人心浮动之际,作为最高负责人,在未完成事务交接、未确认防务稳固的情况下借机仓惶逃离,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有多大?”
“哼,你虽有报信之功,却也难免有‘弃责’之嫌,是可耻的临阵脱逃!”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激动的情绪,“你要搁在大明的话,怕不是菜市口走一遭!到了我新华,你这厮却也钻了律法空子,终是逃得一死。但你此举,必将为国人所耻笑,为我等政府公员所唾弃。”
“……”娄文和被斥责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是双手无意识地抹开脸上和头上的玉米糊糊。
“中枢的回文还没到,但按律来看,你这贪生怕死之辈还真入不了刑。”刘参军缓缓站起身来,冷眼看着他,“倒是便宜你了,你最多不过是免职申斥的下场,而且还不能以你临阵脱逃的名义来处置。”
“免职?……”娄文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失神地望过来。
他心中五味杂陈,失去了高级主办的职位头衔,就意味着每月二十五块的高额月奉没了。
那么,此后他的前途怕是也丢了个干净,说不得还会影响将来的生计。
“专员大人让我问你几句话,你需如实回复,不得夸大,更不得编撰,要有根有据。”刘参军沉声说道:“若是因你之言,而误了我新华决策和部署,那你可是百死莫赎了!”
“是,是……,请刘参军询问,我定当知无不言……”娄文和闻言,立时躬身站好,等待询问。
“以你对西班牙人的接触和了解,西夷在对我新华展开军事行动后,是否会首先展开对黑鲨岛的攻击?”
“是。”娄文和立即点头:“即便不是为了消除后路威胁,就以黑鲨岛为我新华最大的离岛贸易走私中转基地的地位,西夷也会欲夺之而后快,从而获取岛上积存的商品物资,以及……大量金银货币。”
“以黑鲨岛防御之力,在遭到西夷数千海陆大军围攻下,可坚持多久?”
“回刘参军……”娄文和略微思索片刻,拱手应道:“黑鲨岛驻有武装护卫六十二人,贸易公司辖下商务、账房、典库、伙计、匠人、渔人等人员七十四人,且皆为青壮男子,可操火枪,协助护卫共守堡寨。”
“另外,岛上堡寨经过十余年的持续建设,已成我新华海外离岛少有的坚垒,足可硬抗西夷围攻数月。在我……离开黑鲨岛时,岛上又进行了一次物资补给,即便为西夷封锁半年以上,亦可勉力坚守,不虞物资短缺。”
刘参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撇,神情不言而喻。
既如此,为何还要离岛而走?
“嗯,你且等候消息吧。”刘参军问完两个问题,转身便要推门而去。
“刘参军……”娄文和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我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吗?”
“戴罪立功?”刘参军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何罪之有呀?中枢回文尚未到来,何人敢给你定罪?”
说着,便甩手径直离去。
门被重重地关上,留下娄文和一个人站在屋里,呆呆出神。
——
第466章 烽火敦
1641年5月6日,西陵堡(今加州蒙特雷市)。
海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卷过西陵湾的浪尖,漫过成片的云杉林,最终扑在西陵堡简陋的寨墙上。
郑跃新站在一座十余米高的瞭望台上,手扶着粗糙的木栏杆,眯眼望向南方。
橡木搭建的瞭望台在海风里微微晃动,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远处的海平线与天空连成一片,他仿佛要穿透那片朦胧,窥得西班牙人的动向。
谁也不知道,西班牙人会什么时候来。
但根据黑鲨岛传回来的消息,西班牙人可能真的会做出军事冒险行为,动员两大总督区的力量,准备再来探探他们新华人的底色。
呵,韩剑心心念的第二次新西战争,或许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开启了。
在新华极尽“挑衅”之下,在西班牙人盲目自信而又贪婪的心理作用下,一场被认为不可能触发的军事冲突,便如此堂皇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新华一方的野心之辈想要趁着西班牙人陷入欧洲三十年战争而无法抽身的机会,准备对西属美洲殖民当局施以沉重打击,以期最大限度的削弱西班牙人的军事力量,甚至可能的话,摧毁西班牙人在美洲地区的战争潜力,从而可以彻底解除新华的掣肘之危。
而狂妄自大的西班牙人除了不忿新华大肆侵吞其殖民领地,直接损害西班牙王国的主权和尊严外,还觊觎于永宁湾所发现的那座储量丰富的金矿,希望为他们疲弱的国库能增加一处重要的贵金属供给地。
由此,双方算是“一拍即合”,共同推动了这场战争的爆发。
这个时候,再纠结战争的起因和责任,似乎已经没必要了。
激进而固执的始作俑者在十天前,搭乘一艘千吨级的专用移民船前往了吕宋,去收拾整理那边的烂摊子。
或许,桀骜不驯的土人、渐生野心的华人起义武装、仍在负隅顽抗的西班牙残余据点,还有虎视眈眈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会慢慢消磨那位“野心家”的意志和精力,让他不再滋生“惹是生非”的心思。
而永宁湾拓殖区则开始进入战争动员状态,不仅要全力保农业生产,促夏秋粮食增产,还要进行军事战备,应对西班牙人可能发起的进攻。
以西班牙人的做事效率,正式发起进攻的时间,最起码会推迟至三五个月后。
若是两大总督区的殖民官员和军事将领再互相扯皮推诿,估计开打的时间还要延后,说不定就到明年夏天了。
当然,新华的效率也高不了哪里去。
主要是距离太过遥远,即使最快捷的飞剪联络船从永宁湾跑一趟过去,那也要花半个月时间(逆风逆流)。
然后军队动员,物资筹集,运力调度,以及诸多部门和事务的协调处理,来自本部的第一批援军抵达永宁湾,最快也在两个月以后了。
郑跃新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移到眼前的西陵堡。
三十多间木屋错落分布在缓坡上,屋顶的茅草被海风掀得有些凌乱,几处漏雨的地方用油布草草遮盖着。
两百多亩新开垦的田地顺着旁边的溪流铺开,玉米苗刚没过脚踝,土豆花丛在田埂边开着细碎的白花。
半圈简易寨墙像条没睡醒的蛇,从东头的橡树林延伸到西头的礁石,稀疏的木桩粗粗地将营地围在里面,最矮的地方甚至不足一人高。
就这防御措施,估计也就能挡一挡闯入的野兽,若是西班牙人杀来,都不需要火炮轰击,几名雄壮的士兵便可用身体将其撞倒,破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嘿嘿……”西陵堡屯长陈安富见这位专员大人皱起了眉头,干笑两声,黝黑的脸上挤出几道褶子:“大人,我们西陵堡毕竟是新建的据点,人手少,材料也缺……,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将就着用了。”
“不过,我们这几个月探查了周边七八公里范围内的山林,皆没发现有土人出没,想来是没什么危险的。”
“要是西班牙人打上门来呢?”郑跃新苦笑一声,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击着。
“西夷应该摸不到这里吧?”陈安富小心地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侥幸:“我们西陵堡掩于半岛之侧,岸边还有不少山林,除非西夷是紧贴着海岸线走,否则哪里会这么容易发现我们这处拓殖点?”
郑跃新没接话,转身下了瞭望台,木梯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迈步朝寨子外面走去,军靴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大人,你看,那些地都是我们五十多个屯民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陈安富快步跟上,指着绿油油的田地,语气里带着自豪,粗糙的手掌在衣角上蹭了蹭,“不过,今年这一茬是生地,产出有限,但最起码能供应明年一半的粮食。”
“那里是我们种的一些蔬菜,施了一些粪肥,长得还算不错。再过两三个月就能摘新鲜菜吃了,老是啃咸鱼干、吃咸菜也不是事。”
“哦,那里是一片天然草坡,瞧着长得旺盛,可以喂喂牛,便留着没去垦。我琢磨着,到了明年,再分配一些移民过来,可以向拓殖区政府赊十几只羊,发展畜牧也是好的。”
“这处洼地,我们打算在农闲时节,将它挖深挖宽,搞一个大水塘,到了旱季的时候,旁边的溪流水干涸了,也能随时都用上水。”
“我们去年八月来的时候,雨水就很少,地里也挺旱的。到了十一月入冬,反而雨水要多一点,一直会下到来年三月。所以,这田地里的庄稼都需要人工浇水,方能促进生产。”
“……”
郑跃新一边走着,一边听着陈安富絮絮叨叨地“表功”,并未做过多回应。
阳光透过云杉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走到一处田垄边,他蹲下身,捏起一撮泥土搓了搓。
土质不算肥沃,但好生侍弄,也能种出东西。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陈屯长,拓殖区准备要撤了西陵堡,你有什么意见?”
陈安富一愣:“撤了西陵堡?……大人,啥意思?”
“西班牙人准备要来打我们了。”郑跃新直视着他,目光锐利,“西陵堡突出于永宁湾拓殖区,太过靠南,一旦西班牙人北上,你们首当其冲。所以,为了你们安全着想,拓殖区准备撤掉这个据点,所有人撤回渝州另行安置。”
陈安富闻言,立时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怎么行?!”
“怎么,不舍得?”郑跃新微微一笑:“你们守在这里,就不怕被西班牙人摸过来,将你们尽数打杀了?”
“怕个卵!……呃,大人,恕小人无礼……”陈安富连忙摆手解释,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我只是觉得西夷还未打来,就这般轻易地放弃这里,委实可惜了。那些房屋,还有田地,可都是我们这几个月一点一点建起来的……”
“是呀,你们在此九个月,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搞拓殖,这般废弃了,确实有些让人心疼。”郑跃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理解,“但是,人命终究要比这些田地和房屋重得多。就算一时荒废了,也不过浪费一些气力。可要是人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