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郡王阿济格的甲胄没来得及卸,护甲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镶黄旗固山额真图尔格按着腰刀,刀柄上的鲨鱼皮被汗浸得发亮。
“多尔衮要援兵……”皇太极将信纸扔在案上,纸张飘落时发出簌簌轻响,“可咱们的甲兵,除了盛京、辽阳、抚顺这拢共四千机动兵力外,还有能调动的吗?”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朱漆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代善先开了口,拐杖笃笃敲着青砖:“皇上,不是老臣驳您的话。这四千旗兵是咱们最后的机动兵力,万不可轻动!辽阳城墙刚修了半截,盛京的护城河还没冻实,若是抽走了他们……”
“若是不抽,锦州前线就崩了!”皇太极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袖口的白绫又洇出一片红,“咱们就连守城墙的机会都没了!”
他猛地咳嗽起来,索尼赶紧递上温水,却被他挥手打翻,瓷碗在地上碎成八瓣,热水溅湿了他的靴面。
阿济格上前一步,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皇上息怒。臣不是不愿发兵,只是辽南镇的贼子半个月前刚占了耀州,离海州不过数十里。东江镇的沈世魁在义州(今朝鲜新义州)筑城,鸭绿江边的斥候都摸到凤凰城了。这两处明军若闻知盛京空虚……”
“他们敢!”皇太极拍着案几,龙纹雕刻硌得掌心生疼,“从海边到盛京,三百里地,要过辽河,要翻千山(今鞍山以南的千山),明军那点胆子,敢摸过来?”
他忽然剧烈喘息起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索尼慌忙上前扶住他,只见皇帝的鼻孔里又有血珠渗出,滴在明黄色的袍角上,像绽开一朵凄厉的花。
“主子!”众贝勒齐齐跪倒,甲胄撞击声震得地砖发颤。
图尔格膝行几步:“奴才愿带镶黄旗的包衣奴才上前线!他们虽不是甲兵,却也能持矛列阵!”
“包衣?”皇太极推开索尼,扶着案几站起身,“多尔衮要的是能冲阵的巴牙喇,不是扛锄头的奴才!”
他走到殿中,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忘了萨尔浒的时候?五万对十万,咱们赢了,靠的不是人多,是敢把命押上去!”
代善抬起头,拐杖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可那时老汗身强力壮,如今……”
他没再说下去,但殿内众人都清楚。
上个月议政时,皇帝曾突然昏厥在地,太医诊脉后私下说,是“心血耗损,难承劳烦”。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皇太极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盘虬的青筋,“这仗若是输了,我就是躺进棺材,也闭不上眼!”
他从案几上抓起一把弯刀,“就是这把刀?当年老汗誓师伐明时,就用它砍了明人的监督官!如今咱们的八旗子弟在松锦流血,我这个汗王,岂能缩在盛京等着?”
范文程眼圈发红:“主子,您是大清的根!万一前线有个闪失……”
“没有万一!”皇太极的声音斩钉截铁,血珠顺着鼻尖滴落在地砖上,晕开小小的红点,“我带去的不只是四千甲兵,是八旗的魂!多尔衮他们看见我在,就敢跟明军死磕!”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代善身上,“礼亲王,你留守盛京,为咱们守好这个家。”
代善猛地抬头:“皇上真要亲征?”
“对!”皇太极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松山的位置,“三日后,我带四千甲兵出发。盛京防务,就交给你了。”
“那辽阳……”
“从海州、赫图阿拉抽三五百人补盛京和辽阳。”皇太极的手指滑过地图上的辽河,“告诉城里的福晋们,把家里的甲胄擦亮,把孩子们的腰刀备好。真要是明军来了,就让他们看看,咱们八旗的女人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图尔格忽然喊道:“主子!奴才愿随您出征!”
“你留下,”皇太极摇头,“率仅剩的三百镶黄旗护军帮着礼亲王守盛京。记住,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守好城门。”
他看向索尼,“传旨给多尔衮,就说我带援兵三日便到,让他无论如何再撑三天!”
索尼迟疑道:“主子,要不要先让太医看看?您的鼻血……”
“不用!”皇太极挥手,转身走向后殿,袍角的血迹在青砖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每走几步,就要扶一下墙壁,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回头。
代善捡起地上的信纸,只见背面还有多尔衮潦草的字迹:“明军炮如雨打,粮草堆积如山,笔架山的粮船络绎不绝……”
他叹了口气,将信纸递给图尔格:“准备吧,按主子说的办。”
图尔格接过信纸,指尖触到那片血渍,忽然觉得滚烫。
殿外的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当天夜里,盛京的城门彻夜未关。
甲兵们披星戴月地集结,马蹄声踏碎了街巷的寂静。
皇太极在清宁宫召见了大妃哲哲,她正指挥宫女们往行囊里塞貂皮褥子。
“我走后,让各旗福晋都轮流到八门转一转……”皇太极摸着妻子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捻线而布满薄茧,“告诉她们,男人在前线流血,咱们在后方就得把家看好。”
哲哲眼圈泛红,却没哭:“皇上放心,我已经让奴才们备了几车箭杆,要是明军真敢来,就让他们尝尝八旗女人的厉害。”
她从妆匣里取出个玉坠,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带上吧,是我求大喇嘛开过光的。”
皇太极接过玉坠,贴身戴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哲哲慌忙递上帕子,只见雪白的绸帕上瞬间染满了血。
她捂住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要不……让别人去吧?”
皇太极摇着头,将帕子藏进袖中:“这仗,我必须去。”
他望着窗外的星空,北斗七星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当年我跟着老汗打仗,总想着能让八旗子弟不再挨饿。如今快二十年了,咱们的人还是在关外流血……”
“主子会赢的。”哲哲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
次日卯时,盛京的钟楼敲响了出征的钟声。
皇太极披着重甲,骑在白马上,甲胄的铜片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四千甲兵列成整齐的方阵,长矛如林,旌旗蔽日。
代善率着留守的官员跪在道旁,看着这支队伍缓缓出城,马蹄扬起的尘土里,还混着未干的霜气。
皇太极回头望了一眼盛京的城楼,那里站着哲哲和一众福晋,她们的身影在晨雾里模糊不清。
他突然想起父亲努尔哈赤临终的话:“手中永远要留一支箭……放在最后……“
可现在,他不得不把所有的箭都射出去。
他勒转马头,抽出腰间的腰刀,刀刃在朝阳下映出一道寒光:“出发!”
队伍沿着浑河岸边前进,甲兵们的脚步声震得冻土发颤。
皇太极的鼻血时不时涌出来,他就用帕子捂着,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都被染成了红色。
有侍卫想请他下马歇息,却被他瞪了回去:“告诉前锋营,加快速度!”
此时的松锦战场上,多尔衮正站在北山上眺望。
明军的营地连绵数十里,炊烟袅袅,新夷炮的轰鸣声不时传来。
他身旁的镶白旗固山额真喘着粗气:“贝勒,咱们的甲兵快拼光了,正白旗的牛录就剩四成能打的了。”
多尔衮摸着腰间的信袋,那里装着给皇太极的第三封求援信。
他望着天边的雁阵,忽然笑道:“快了,援军快到了。”
话音刚落,一名斥候策马奔来,高举着黄旗:“贝勒!大汗亲率援军,已过辽河!”
多尔衮猛地站直身子,甲叶发出清脆的响声。
远处的明军营地里,炮声依旧隆隆,但他仿佛听见了盛京方向传来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擂响的战鼓,在关外的旷野上久久回荡。
——
第474章 扰动(四)
九月初十,晨雾裹着一丝寒气,像浸了冰的棉絮压在松山城头。
洪承畴站在北门箭楼,玄色披风被风掀得猎猎作响,下摆扫过垛口的青苔,带起细碎的湿痕。
楼外的校场上,明军正在列阵,白杆兵的长矛阵如一片铁青的林子,火器营的佛郎机炮口凝着白霜,炮身的铜箍在雾中泛着冷光。
“大人,清军援兵已过辽河!”参军周士朴捧着塘报的手在发抖,信纸边缘被露水浸得发皱,“探马亲眼见着了,黄罗伞盖,奴酋皇太极……亲自来了!”
洪承畴的手指在冰冷的箭窗上顿了顿,留下五个浅浅的指印。
他转过身,腰间的玉带扣碰撞着甲片,发出清脆的轻响:“多少人马?”
“约莫四千,都是披甲的旗兵,还有……还有两黄旗的巴牙喇!”周士朴的声音带着颤音,“探马说,奴酋的仪仗就跟在队伍里,硕大的红纛旗隔着两里地都能看见。”
箭楼里瞬间静了下来,只有风卷着雾穿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洪承畴拿起案上的茶杯,水汽氤氲了他鬓角的白发,呷茶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
不是怕,是连日来紧绷的神经被这消息猛地扯了一下。
“东江镇和辽南镇呢?”他放下茶杯,茶沫在水面打转,“他们不是在侧后闹得挺欢的吗?五日一小捷,十日一大捷,怎么还让奴酋抽得出援兵?”
周士朴赶紧从怀里掏出另一叠塘报,最上面的是东江镇总兵沈世魁的呈文:“大人您看,东江镇奏报,说半月前袭占了镇江堡,斩了一名镶白旗的牛录额真,还烧了清虏的粮仓。七天前又出兵两千,绕道袭击凤凰城,据说杀了四百多鞑子,把城外的庄稼都烧了。”
“辽南镇呢?”洪承畴眉头皱了皱,目光扫过塘报上的朱砂印记。
这战报里怕是虚构的数字要多几分!
“马得功那边也有捷报,”周士朴翻到另一张,“在新华军一部的配合下,熊岳、盖州、耀州都拿下来了,现在屯兵耀州,前些日子还试着打了海州,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海州的鞑子骑兵来得快,冲垮了前队,只好退回耀州固守。”
洪承畴拿起那张塘报,指尖划过“鞑子骑兵”四个字。
他想起前些日子见过的八旗骑兵,马蹄踏碎虚土的声响能震得人心脏发颤,那些披着重甲的巴牙喇,能顶着箭雨冲垮数倍于己的步阵。
“也就是说……”他把塘报拍在案上,纸张发出沉闷的响声,“就算腹背受敌,奴酋还是把看家的兵都调来了?”
周士朴点头:“想来应该如此!说不定,此时沈阳、辽阳现在就剩些老弱妇孺在守。”
洪承畴走到箭窗前,抽出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远处雾中模糊的清军大营。
那里的炊烟比昨日密了些,隐约能看见新竖起的各色旗幡,或许也有那皇太极的纛旗。
他忽然想起万历年间的萨尔浒之战,杨镐分兵四路,结果被努尔哈赤各个击破。
如今自己手里的十三万兵,看似人多,其实真正能打的精锐不过四五万而已,可他们要面对的却是抱成一团的八旗甲兵。
“传我将令!”他猛地转身,披风扫过案几,带倒了装着箭簇的木盒,“给东江镇、辽南镇各送一道令谕,让沈世魁再攻凤凰城,并寻机袭取赫图阿拉;让马得功(辽南镇总兵)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海州,兵临辽阳!告诉他们,哪怕把兵都拼光了,也要把盛京的鞑子引回去!”
周士朴领命正要走,却被洪承畴叫住:“等等,让他们多派夜不收,摸清楚清虏后方屯粮所在。若是能烧了他们后方的粮草,比斩一千颗首级都管用!”
此时,箭楼下传来脚步登阶的声响。
大同监军道张斗一身文官袍服,却腰悬长刀,快步走上楼来。
他的靴子沾着泥,袍角还带着露水,显然是刚从营外巡查回来。
“督师!”张斗拱手时,袍袖扫过箭窗的冰碴,“卑职刚从西营回来,镶红旗的鞑子好像在调动,斥候说他们的骑兵往长岭山去了。”
洪承畴皱眉:“长岭山?”
那地方在松山以东,是明军通往杏山、笔架山的必经之路,山不高,却是俯瞰要道的咽喉。
“正是!”张斗凑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大人,奴酋亲至,绝不止是添四千兵那么简单。末将担心,他是想……断我后路!”
周士朴脸色一白:“笔架山?督师,那里可是还堆着四个月的粮草,若是被袭……”
“噤声!”洪承畴低喝一声,目光却沉了下去。
笔架山的粮仓是他的底气,十万石糙米、三万捆草料、上千桶火药,都是从山海关通过水陆千里迢迢运来的。
若是没了粮,这十万兵马不出几日就得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