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 第358节

  李水娃揉了揉酸痛的腰背,轻声对土根说:“土根,这里……能安稳待下去吧?仗真能很快打完?”

  王土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望向前方炊烟渐起的村子,慢慢地说:“这里呀,地是好地,粮也够吃的。官府……说话也算数。只要地还在,人能干活,日子总能过下去。这仗呀……,总会打完的。”

  “可惜,俺爹和俺娘没能来这里……”水娃叹了一口气。

  “我们能活着到这里,也是不容易的。”王土根答非所问。

  为了逃荒,他们一家八口人从莱州出奔,最终活着跑到登州海边的只有他跟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而上了新华的移民船后,最后的三个亲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仅剩下他一人来到永宁湾。

  他们或许死了,或许被新华移民船带到其他地方。

  有时候,为了活着,他们都需要穷尽所有的努力。

  好在,他们来到了新洲大陆,这里真的能给所有人一条活路。

  每个到来的移民,无不带着一种经历过绝境后的韧性和一点点刚刚萌生的希望。

  这希望,如同这夕阳的余温,并不炽热,却足以驱散海风带来的微凉。

  明天太阳升起时,这片土地依然能生产出让他们活下去的粮食。

  这对于他们这些一无所有、仅剩力气的新移民来说,这,或许就足够了。

  战争,似乎很近,但似乎又很远。

  当下的日子,还要一天一天地过。

  ——

第544章 后方(五)

  9月19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琼江河面上氤氲着水汽,与城中各家酒厂蒸腾的炊烟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会川城(今波特兰市)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麦芽香和葡萄发酵的甜香。

  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装满琼江河谷新收大麦和葡萄的驳船缓缓靠岸,工人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桶桶初酿的酒浆卸下,再由马车运往城中的各家酒厂。

  更多的满载粮食的船只直接顺子午河(今哥伦比亚河)而下,驶向出海口,它们将在那里稍事停留,补充淡水和食物,然后便会一路南下,前往遥远的墨西哥前线。

  战争的阴影,似乎并未笼罩这座河畔小城。

  相反,它正给会川注入一种异样的活力。

  张三行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抡起木槌,将最后一个橡木桶的桶盖楔子敲紧。

  工厂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醉人的葡萄酒香,几乎要把人熏醉。

  他所在的“河口酿酒厂”是会川县三家酒厂里最大的一家,主要以酿制葡萄酒为主。

  “小三,动作快些!库房那边又催了,这批酒水今天日落前必须出厂装船!”工头老赵隔着堆叠如山的木桶喊道。

  “晓得嘞!”张三行高声应和,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

  他今年刚满二十,河北大名府人,两年前才跟着移民船来到会川。

  刚来时,他孑然一身,兜里只有官府发的安家票和一身换洗工装。

  因为曾做过酒坊学徒,便被招入这家酒厂,如今,他已是厂里的熟练工。

  战争开始后,酒厂的订单像琼江的春水一样涌来。

  以前,酒厂主要给远洋的商船、北瀛拓殖区还有……

  呃,还有南边的西班牙人供货。

  当战争爆发后,西班牙人那边的买卖断了,但军方的订单却雪花般的飘来。

  军需粮秣署的订单文件上盖着鲜红的大印,要求的是能长期储存、便于运输的桶装葡萄酒,据说是为了给前线的将士们饮用。

  活计忙了,工钱也涨了。

  张三行还记得刚进厂时,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挣三块五毛钱——当然,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学徒工,薪水待遇相对较低。

  而上个月,他的工钱加计件奖金,竟然拿到了五块六角!

  沉甸甸的银元和铜板塞满了他的粗布钱袋,那感觉,踏实得很。

  他盘算着,再干几个月,就能把欠官府的安家贷款还清一大半,或许还能寻摸去着娶一个媳妇,给他们老张家传宗接代。

  休息的钟声敲响,张三行和工友们聚在食堂里,捧着打来的热腾腾的豆饭和咸鱼,边吃边聊。

  “嘿,你们晓得不?我隔壁的邻居不是去年间才去当兵的吗?他刚捎信回来给他媳妇,说立了大功,得了不少奖赏,还通过官府的邮路把军饷和奖励都给寄回来了。好家伙,足足二十块钱!这仗还没打几个月呢!”一个工友啧啧说道。

  “当兵多险啊!……这可都是卖命钱!”另一个老成些的摇摇头。

  “险啥?西夷根本不经打!街上不是天天有官府的文书官宣讲吗?咱新华官军三五不时地打胜仗,都快打到墨西哥城了!我瞧着吧,西夷怂得很!而且,这仗打得值。要不是这仗,咱们酒厂能这么红火,咱们又能拿这么多工钱吗?”先前那工友反驳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战争的乐观。

  张三行默默听着,手不停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他对打仗没概念,墨西哥具体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活儿多了,钱多了,食堂的伙食里肉沫和油花也多了点。

  会川城街上似乎比以前更热闹了,运货的马车川流不息,酒厂、五金厂、粮油厂、被服厂都在招人。

  也就是物价稍稍涨了些,但远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那涨了的工钱足以应付。

  至于西班牙人?

  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酒厂东家费尔南德斯先生,据说他以前也是西班牙人。

  不过,东家待人不错,手艺也好,酿的酒是一绝。

  张三行觉得,西班牙人大概也不全是坏人,至少东家不是,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工人也算和善。

  所以,他对这场战争的感受,远没有对口袋里多出来的工钱感受真切。

  张三行念叨的酒厂东家米格尔·费尔南德斯此时正站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口,俯瞰着下方忙碌的车间。

  工人们像工蚁一样穿梭,将一桶桶贴有“军需特供”封条的葡萄酒装上马车,运往码头。

  空气里是他熟悉的、也是他毕生追求的芬芳,但此刻,这芬芳却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他年近五十,脸庞被海风和岁月刻满了皱纹,一双深陷的蓝眼睛里藏着难以言表的心思。

  他曾是西班牙太平洋大帆船贸易线上的一名水手,往返于马尼拉和阿卡普尔科之间。

  十七年前(1625年),在返回美洲时,一场可怕的风暴将他的船推离航线,最终漂浮到了一个陌生的岛屿(启明岛)海岸。

  船长发现岸上“土著”活动的迹象,便让他们乘坐小船登陆上岸,去征服这片陌生的土地。

  结果,他们遭遇了新华人,哦,准确地说,应该是最初的新华元老。

  他们很轻松地瓦解了这次入侵,并立即展开强势反击,击杀船长、大副及二十余同伴,然后将剩下的船员悉数俘获。

  毫不意外,费尔南德斯等一众俘虏最后都归附了新华,成为他们建基立业的追随者。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新华从人口规模不过百余人、地盘也仅一座小小的堡寨,发展到现在拥众三十余万,领地从启明岛一路扩展至永宁湾,更有大小船只百余艘,成为太平洋东海岸地区最为强大的势力。

  即便,强如西班牙王国,也莫敢掠我新华之锋镝。

  而他也从一名西班牙水手,成为新华诸多奠基者之一,妥妥的建国元老。

  这十几年来,他先是加入新华海军,每年驾驶船只往来太平洋两岸,将一波又一波的东方移民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新华本土,直到四年前以海军少校的军衔荣誉退役。

  在新华,他学会汉语,起了汉名,娶了一位明国妻子,还生了八个孩子,过着既有尊严,又有地位的生活。

  三年前,子午河拓殖专区负责人高文瑞邀请他来会川投资建厂,支持当地经济发展。

  得益于琼江河谷优越的气候环境和地理条件,拓殖区政府在稳定扩大粮食作物面积的同时,还鼓励移民们在门前屋后大量栽种葡萄,积极拓展农副业的发展。

  不得不承认,这位高专员眼光非常独到,琼江河谷非常适合葡萄的种植,仅两年时间,河谷地区的几个县份就实现了葡萄大规模的丰产。

  为了消化这些葡萄,也为了提高农人的收入水平,葡萄酒厂的建立也摆上了议事日程。

  费尔南德斯花费巨大代价从墨西哥、利马挖来了几位酿制葡萄酒的匠人,然后在拓殖区政府的政策和技术支持下,建起了这家“河口酿酒厂”,并很快成为子午河地区的招牌,取代了西属美洲的进口货。

  他的酒甚至还通过走私渠道,卖到了墨西哥城的总督府,成为那里的殖民高官日常享乐的必备佳酿。

  不过,好景不长,战争的消息传来了。

  新华与西班牙王国再度兵戎相见,而且此次还是新华主动向西班牙宣战,并很快攻入墨西哥领地。

  其实,这个时候,他早已对那个所谓的“母国”没了感情,除了自己的血统和长相,仍有一丝西班牙痕迹外,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新华人。

  而且,他还是这个国家的创建者之一。

  因而,在战争爆发初期,他丝毫不担心会受到冲击,也不害怕自己会被地方政府视为“敌侨”,被没收产业,遭受人身迫害。

  他认为,自己的利益和身份,是跟新华元老绑在一起的。

  这几个月以来,会川的官员会照常来视察,税吏也如从前那般照章征税,工人们依旧尊敬地称他为“费老板”或“东家”。

  新华的军方和情报部门甚至还会因为他“熟悉西夷情弊”,几次咨询他对西方略,提供一些关于新西班牙殖民领地民生风貌的情况。

  紧接着,就是雪片般飞来的军方订单。

  盖因,啤酒不易保存和长途运输。

  而烈酒(如高粱、土豆酒)成本稍高,还容易导致士兵醉酒失控,只是被作为特殊配给或医疗用途。

  只有葡萄酒在安全性、运输性和成本之间取得了最佳平衡,获得了军方的青睐。

  “东家,军需署的人又来了,催问下一批两百桶葡萄酒何时能交货。”他请来的账房先生拿着账本上楼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喜悦的烦恼。

  费尔南多转过身,叹了口气:“告诉他们,原料充足,工人日夜两班倒,月底前一定能交付。”

  这订单和利润滚滚而来,他的酒厂从未如此兴旺过。

  他给工人们加了工钱,添置了新设备,还在琼江河谷几个县预定了来年更多的葡萄。

  战争,竟成了他生意壮大的催化剂。

  他用来购买西班牙贵族收藏品的钱款,正是来自向新华军队供应酒水的利润。

  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让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苦笑。

  几天前,他受邀去了专区政府举行的战利品拍卖会。

  看着那些来自墨西哥物品--西班牙风格的银十字架、绣着家族纹章的丝绸、巴洛克风格的油画,甚至还有几桶上好的龙舌兰酒——被当作战利品公开叫卖,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他极度渴望但又无法得到的,如今,却以一个远远低于市场的价位进行拍卖。

  他知道,这些东西皆为我英勇的新华军人攻破西班牙城镇所缴获的。

  于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接连竞拍了许多物件,有某个西班牙贵族用金丝银边装饰的《圣经》,有流光溢彩的宴会酒具,也有他久闻其名却从未喝过的高档龙舌兰酒,甚至还有一袋子咖啡豆。

  当他欣赏着这些拍卖品时,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沉的、跨越了美洲大陆的乡愁与历史的荒诞感。

  他取出一只精致的酒杯,倒了一杯自己酒厂生产的葡萄酒,对着车间的方向,用无人听得到的母语,低声说了一句:“为了荒谬的命运,干杯。”

  随即,他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工厂里的机器轰鸣声依旧,码头上装运军需的号子声还如往常那般嘹亮。

  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属于这里,属于现在。

  而过去,已成了一件昂贵的、仅供怀念的战利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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