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派过使者前去招抚,对方言辞谦卑,自称“海上遗民”,无处容身,只求一隅之地安身立命,绝不敢与郑氏为敌,甚至愿意象征性地缴纳一些“保护费”。
郑芝龙见其识趣,也就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然而,近一两年来,情况却悄然出现了一些变化。
先是郑家散布在沿海的眼线回报,南澳岛开始以极高的饷银,在潮州、惠州沿海大肆招募熟练水手和各类工匠,从造船的匠人到打铁的铁匠,都在其招揽之列。
起初范围尚尚局限于粤东,郑芝龙虽有不悦,但觉无伤大雅。
可渐渐地,这股招揽的风声渐渐蔓延到了漳州,甚至他郑芝龙根基所在的泉州。
这可就触犯了他的根本利益了。
他郑家庞大的船队和军队,同样需要大量的水手和工匠支撑。
这群“海盗”,竟敢公然挖他的墙角!
更让郑芝龙警惕的是,对方招募水手的标准极高,待遇优厚,而且似乎有一套严密的选拔和训练体系,这绝非普通海盗或垦殖团体所能为。
他接连派出几波使者严词警告,对方却依旧阳奉阴违,一面信誓旦旦表示绝无恶意,一面继续我行我素。
“新洲人……”郑芝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就是那个据说在极东海外大陆,叫什么‘新洲’或‘新华’的番邦?……似乎他们还曾向朝廷进过贡的?”
“总戎明鉴,正是此股势力。”一旁负责情报搜集的幕僚冯澄世躬身答道,“总戎,此股势力,恐非寻常海外藩属那么简单。据多方探查,他们自称‘新华’,其根基确在万里之外的新洲大陆。”
“然近年来,其触角延伸极广。日本北方之虾夷地(北海道),约莫十年前便已被其暗中掌控,设为据点。更令人震惊者,约两年前吕宋岛之惊天巨变,背后亦有新洲人活跃之身影。”
冯澄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综合各方讯息,盘踞吕宋数十载的佛郎机人,极可能已被新洲势力联合当地不堪压迫的汉民里应外合,彻底击败逐出,马尼拉坚城已然易主。”
“如今整个吕宋岛,可以说已尽入其彀中。听闻他们还南下棉兰老岛扩张,皆显示其志不在小,实力深不可测,绝非等闲海外小邦!”
“呵,想不到数年之间,他们倒是经营起一个好大局面!”郑芝龙冷笑两声,站起身来,在铺着厚软地毯的书房内来回踱步。
犹记得,三年前,这些新华人还以吕宋巨量财货诱使他们郑氏出动水师,共击吕宋佛郎机人。
不过,是时,他正在谋取潮漳总兵官的位子,哪有“闲工夫”去管吕宋的事情,对他们的邀请根本未予理会。
却不曾想,这些新华人竟然在吕宋击败了佛郎机人,然后还鹊巢鸠占,夺了这片位于大明东南沿海不远的岛屿。
要知道,佛郎机人经营吕宋数十年,马尼拉城之坚固,城头火力之凶猛,他是有所耳闻的。
当年他与荷兰人争锋时,也曾提防过与西班牙人发生冲突的可能,深知其非易与之辈。
而这些新洲人却能将其连根拔起?
这新洲小藩不是易于之辈呀!
甘辉开口说道:“总戍,末将听闻,说这新洲人与辽东一众将门军头过往甚密,为他们提供诸多精良火器援助,甚至派兵协助他们骚扰清虏后方。其影响力,不可小觑啊!”
郑芝龙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自家港口内桅杆如林的盛况,心中却翻腾不已。
他原本以为只是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海外小藩,顺手拔掉一个碍眼的钉子,维护自己不容挑战的权威。
却万万没想到,一脚踢在铁板上。
南澳岛上的坚固堡垒和犀利火器,吕宋的易主,辽东频现的身影……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他不得不正视的事实:这新洲番邦,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棘手。
“看来……”郑芝龙转过身,目光扫过书房内一众心腹,眼神已从最初的愤怒转为深沉的算计,“我们之前倒是小瞧了这个海外小藩。他们来我大明海疆,估摸不是来讨生活的,而是来跟咱们……抢食的。”
“大哥的意思是……”郑芝豹诧声问道:“新洲人是要与咱们为敌?”
“敌意虽未明言,然其行径,已露峥嵘。”郑芝龙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刀,“他们从北边的虾夷,到辽海诸岛,再经南澳,最后延伸至吕宋……,这新洲人,是在我大明东南海外,布下一条长蛇阵啊。”
郑芝龙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他们暗据南澳,进可窥视我闽粤沿海,退可作为联络南北的中继枢纽。近年来,更是不惜重金,大肆招募水手,购造舰船,怕是其志不小。”
“叔父,是否要调集重兵,汇合水师炮船,再攻南澳?……一举端掉他们这座据点!”郑彩抬起头,小心地问道。
郑芝龙摇了摇头:“不。你方才也说了,南澳堡垒坚固,铳炮犀利,若是再攻,怕是讨不了好。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
他沉吟片刻,转身吩咐道:“杨策,加派精干细作,好生探查一番这些新洲人的底细,不仅要盯紧南澳一举一动,更要设法探查吕宋、乃至其新洲大陆本土的情况。”
“总戎……”杨策闻言,顿时怔住了,“那新洲本土远在数万里重洋之外,风波险恶,这……如何探查其根本……”
“当年你是如何将探子派往巴达维亚,摸清红毛夷底细的?”郑芝龙目光一凛,瞪了他一眼:“路再远,总有舟船可渡。此事关乎我郑氏基业安危,不得有误!”
“总戎的意思是……”杨策瞪大了眼睛,“我们要往新洲……派遣探子?”
“你说呢?”
“……”杨策张了张嘴,见郑芝龙态度坚决,不敢再辩,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末将……遵命。”
跨越数万里大洋,去新洲大陆坐探,那不啻为到天涯海角,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
罢了,下去后,且挑几个倒霉蛋去吧。
“甘辉,水师各营加强戒备,特别是通往南澳、东番(即台湾),以及广东的海域,严密监控和拦截任何未悬挂我郑氏令旗的船只。”
“是!”甘辉抱拳领命。
郑芝龙踱回书案前,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沉吟道:“另外……冯先生,以我潮漳总兵官的名义,草拟一份措辞严厉之通告,遣使送往南澳。”
“严词质问其背信弃义、擅扩武力、侵扰我境、挖我墙脚之罪。要求他们立即停止一切招募行为,并就无故攻击我大明官兵之事,做出令人信服之解释,并赔偿相应损失。”
“且看他们……如何回应。”
“属下明白,即刻去办。”冯澄世躬身应道。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复归寂静。
郑芝龙独自坐回椅中,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墙上那幅绘有粗略大洋轮廓的海图,眼神复杂难明。
原本以为,挫败了红毛夷这个强大的对手,剿灭或者招安了诸路海上豪强,这大明东南海疆已尽在掌握,郑氏霸业稳如泰山。
却不料眼皮底下竟悄然冒出一个看似低调、实则蕴含惊人能量的“新洲外藩”。
其行事风格和战略布局,皆与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迥异,显得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危险。
“但不管怎样,这东南海上,只能有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以前是我郑某,现在是,将来也必须是!”
“至于这些新洲人……,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若不然,就算他真是过江猛龙,我郑芝龙也要碰一碰,看看在这万里海疆之上,究竟谁的爪牙更利,谁的根基更深!”
——
第563章 忌惮(三)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初四(1642年12月16日)。
凛冬已至,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发出凄厉的呼啸,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惨白。
气温低得呵气成冰,裸露的皮肤在寒风中仿佛瞬间就会被冻结失去知觉。
在这片被严寒统治的旷野中,盖州城如同一头覆雪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辽东大地上,黝黑的城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然杀气。
距离城墙约两里外,清军大营的营门处,数面代表宗王身份的织金龙纛在狂风中剧烈翻卷,发出“噼啪”的脆响。
豫亲王多铎与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并辔而立,身披厚重的貂裘,铁盔上积了一层白雪,连眉毛和胡须都挂上了冰凌。
他们的目光如同冻僵的鹰隼,死死地锁定在远处那座巍然不动的盖州城上,脸色阴沉得几乎要与这铅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他们身后,是连绵的营帐以及无数蜷缩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旗丁、包衣阿哈,还有更多被驱赶来充作苦力的汉奴。
整个大营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压抑而沮丧的气氛,与这酷寒的天气一般,冻彻骨髓。
“哐……哐……哐……”
沉闷的锣声隐隐从城头传来,那是守军换防的信号,清晰可闻,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从容。
就在一个时辰前,清军又一次徒劳的攻势被轻易击退,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和更多哀嚎的伤兵,狼狈地撤了回来。
城头那些身披深色军大衣的新华军和明军士兵,甚至连欢呼都欠奉,只是沉默而高效地重新调整着炮位,检查着火铳,清理着射击孔前的积雪,仿佛刚才击退的只是一群烦人的苍蝇。
阿巴泰猛地啐了一口唾沫,唾沫尚未落地便已冻成冰碴:“他奶奶的!这鬼天气,这鬼城池……,二十多天了,连块墙皮都没啃下来。我八旗的勇士,何曾打过这等窝囊仗!”
多铎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也布满了阴鸷,他紧了紧缰绳,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阿巴泰,你之前奏报说城防坚固,火器犀利,我还不全信。这几日亲眼所见……这新华人的手段,果然厉害!还别说,咱大清这段时间,似乎有些流年不利呀!”
阿巴泰闻言,神情一滞,不由想起了这艰难的一年。
自去年声势浩大的松锦大战开始,大清就仿佛撞了邪,尽遇到一些不顺的事情。
原本志在必得的战役,却因为辽南这支该死的明军——如今看来,核心便是新华人——趁虚而入,连克海州、辽阳,兵锋直指盛京,逼得前线大军不得不回援。
虽然大军在回师途中打了个回马枪,于大凌河重创了追击的明军,斩首数千,但预定的战略目标彻底落空。
不仅没有歼灭大量明军主力,反而消耗了国中本就不足的粮草物资,连汗王皇太极都在回师途中“暴毙”而亡。
可恼的是,明军那边还大肆宣扬是他们阵前射杀的,简直是把大清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汗王驾崩,国中动荡,好不容易才由睿亲王多尔衮、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三人辅政,扶立幼主福临,稳定了局面。
开春后,为了缓解国内几乎要人吃人的粮荒,不得不再次派阿巴泰和杜度领兵五万,绕过山海关入关劫掠。
可京畿、河北之地早已被屡次搜刮得残破不堪,抢到的粮食远远不够。
他们也不敢继续深入至山东,唯恐战线太长,遭到明军的堵截,损失太多兵马。
而且刚入关,后方就又乱了套:东江镇的沈世魁袭破凤凰城,骚扰赫图阿拉;那个反复无常的孔有德从朝鲜咸镜道杀进来,袭掠边寨,抢掠人口和物资;旅顺的明军北上占了熊岳堡;而眼前这盖州的新华人,更是大张旗鼓地重修城防,建立烽燧……
一想到去年秋冬和今年春夏之交,盛京街头那冻饿倒毙、无人收殓的惨状,阿巴泰至今仍心有余悸。
据各旗粗略统计,去冬今春冻饿而死的包衣、汉奴恐有七八万之众!
到了春耕时节,连旗丁都得脱下衣甲,挽起袖子,亲自下地干活,搞得八旗部众怨声载道。
向朝鲜索粮,那群高丽人推三阻四,声称国内受灾严重,而且屡遭东江镇和新华劫掠,还有孔有德作乱咸镜道,以及光海君(此君要比原有历史上活得更久了)造反争位,可以说内忧外患,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供应。
好不容易熬到秋收,指望着能缓口气,结果九月里,辽南的明军和新华人又像恶狼一样扑出来,再次攻破海州,一把火烧光了周边数万亩即将收割的豆麦。
待坐镇辽阳的豪格领兵去救,只看到一片焦土,为此还被多尔衮削了郡王爵,罚了牛录……
“豫亲王……”阿巴泰叹了口气,对多铎用了尊称,“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尽力。这盖州城,比锦州城还要难啃。城头上的炮,打得又远又准,火铳跟下雨似的。咱们的弓箭根本够不着,云梯还没靠上去就被炸断了。八旗儿郎们……死伤累累呀!”
多铎阴沉着脸,没有回应。
他回想起昨天和今日的攻城情景:八旗勇士们顶着风雪,嘶吼着向前冲锋,但进入三百步距离后,城头便腾起团团白烟,炮弹呼啸着砸进人群,留下残肢断臂和一片哀鸿。
好不容易冲到百步内,墙垛后爆豆般的火铳射击便连绵不绝,铅子穿透棉甲,轻易地将最勇敢的巴牙喇兵成片撂倒。
那种火力密度和精准度,他从未在明军身上见过。
“真没法攻下来?”多铎闷声问了一句。
“真的……没法。”阿巴泰嘴角一丝苦笑,“就算将咱们手里这一万人都填进去,怕是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多铎闻言,再一次沉默下来。
其实,纵观清军(后金军)起势于辽东数十年来,依靠正面强攻拿下坚城的战例相当罕见。
抚顺、清河、铁岭、沈阳、辽阳、广宁、开原等诸多辽东坚城中,抚顺、辽阳、铁岭、广宁都是靠内奸开城门才被攻下的,其中广宁更是是不战而降。
沈阳、开原则都是主将出城浪战在先,内奸作乱在后,同样没让清军付出多大代价就顺利夺城。
严格说来,只有清河算是清军强攻拿下的,但也让当时的努尔哈赤付出了一千五百人死伤代价。
而清河还不算是明军重兵囤聚之城,仅有千余守军。
也就是说,看似攻城无数的清军其实强攻坚城的经验相当有限。
数年前,皇太极在第二次征伐朝鲜,彻底收服这个海东小国后,曾携大胜之势,聚兵数万围攻东江镇所建的铁山城,也照样碰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