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不用着急,时间来得及,而且即使开考也不怕,开考半小时之内拿到准考证就能进考场!”
看着卡车远去的背影,钱进叹气说:“希望别有考生把第二人民中学当成第二中学,到时候要从县里找车赶回市里,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边的学生也开始上车奔赴比较远的考点。
他们用不了这么多车,钱进留下了四辆汽车做临时安排使用。
他跟乔进步商量说:“咱的考生是用不上了,你们这车也闲不着,顺着市区内的考点你们转悠吧,绝对能收到不少粗心大意或者没搞清楚情况跑错考场的学生。”
“就当发扬风格做好事,去帮帮他们吧,说不准到时候还能赚几封感谢信呢。”
乔进步说道:“行,我带他们去转转。”
汽车全部离开。
考生全部离开。
熙熙攘攘好些日子的学习室头一次安静下来。
北风卷着零星的草稿碎片从门口掠过,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满满当当的桌椅在等待他们。
钱进去查看炉子里的火焰。
最后一簇炉火在他手里熄灭,青灰色的余烬里还蜷缩着半张未烧尽的几何草稿。
窗户玻璃结了霜花,某位考生在上面用小刀刻下了‘金榜题名’四个字,也有其他人写了‘上大学’等字样。
朝霞喷涌,从玻璃上进入学习室的时候,柔光被这些字迹切割成支离的光斑。
魏雄图弯腰拾起零散的稿纸和油印试卷,收拾好以后足足有十几公分高。
钱进走过那些用砖头垫稳的瘸腿课桌,糊墙的报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内容,被靠墙学生写满了各类题目演算过程。
魏雄图站在讲台位置凝视一张张桌椅,面色怅然。
钱进说道:“大舅哥,走吧,锁门了,咱们该去上班了。”
“怎么,舍不得这里?”
魏雄图叹气说:“我真喜欢当老师呀。”
钱进说道:“所以你拒绝了宣传科的调令?”
魏雄图说道:“那倒不是,是我当时觉得你需要帮忙,你当了大队长,身边总得有个笔杆子才好。”
钱进心头涌过暖意。
他拍魏雄图肩膀说:“你信我好了,再过个十几年吧,我一定让你当校长!”
魏雄图以为他吹牛逼呢,揶揄说:“你是校长,钱校长嘛。”
钱进说道:“这在以后未必不能成真!”
他知道改革开放后,国家就会逐步允许社会力量参与办学,打破了此前完全由公办教育主导的局面。
虽然具体哪年开始的不清楚,但起码九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就会民办中专了,以后还会到处有民办大专。
一旦改革开放他赚钱还不简单?
到时候办学校。
正儿八经的办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做出点贡献。
凭借对未来的了解,他一旦办专科学校绝对能培养出人才,因为他知道很多行业的技术发展方向。
逐渐合拢的门扉将霞光挤成金线。
大门关闭。
朝霞连同一些过去被锁在了这座大房子里。
魏雄图从门窗玻璃看进去,看见讲桌上还静静的躺着支英雄钢笔,笔帽上的红五星正对着他。
那是他的红墨水钢笔。
门口红纸在寒风中岿然不动,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秋去冬来,囊萤映雪;春回夏至,折桂蟾宫!
他默默的挥挥手,暗暗地说:同学们都要金榜题名呀。
两人骑车去上班,路上能看到好些匆匆忙忙赶往考点的考生。
有乡下知青在前往考场的拖拉机上仍抓紧最后时间背诵口袋里的知识点纸条。
好些人一边骑车一边背诵古诗词。
有满面风霜的青年人往考点一步步挪,两人上去打听才知道这几个人是从附近下乡的生产队走来的。
钱进问了考点位置,赶紧合计公交车路线,帮几个青年买了车票送上车,让他们坐公交车去考点。
但也有些意外情况爱莫能助,一名35岁的“老三届”考生眼镜摔碎了,钱进也没辙,考生急的不行:“我是高度近视,没有眼镜连字都看不清。”
魏雄图只能给他出主意,找了块比较大的镜片说:“你凑活着来吧,用一支眼镜看这个镜片,当放大镜用,只能这样了。”
钱进想到修自行车的胶水,从挎包里拿出一瓶胶水给粘了下镜片。
这胶水也能粘硅基玻璃,就是胶水挥发很熏眼睛,但总比当睁眼瞎要强。
他们一路到单位,钱进哈哈笑:“咱好事做了一箩筐啊。”
魏雄图也笑。
妹妹找了个特别善良的男人当丈夫,这点很好。
到了单位,讨论话题也是今天的高考。
刘金山说:“我看还有人带着孩子去考场,一个当爹的背着个婴儿,说是孩子的娘自己回城了,把他们爷俩扔下了,他要考试,只能带着孩子。”
魏雄图感慨:“这是带着‘小战友’上阵啊!”
钱进问道:“这能行吗?孩子在教室里哭,其他考生怎么答题?”
刘金山摇头:“不知道,反正他真带孩子进考场了,我亲眼看见的。”
王浩笑道:“我看到一个有意思的,红星小学那个考点有乡下来的考生。”
“他家里人一起来送他考试,结果人家老师给考生发了准考证,他家里人以为拿到了大学录取书,直接放鞭炮了!”
刘金山轻蔑的说:“这些乡下人就是傻乎乎的。”
钱进问道:“说你爷爷呢?”
刘金山一愣,随即尴尬:“啊?钱大队您也是乡下人?不是,您跟他们不一样,您……”
“不是,我是听说你爷爷是乡下人来着,所以你刚才那评价不也适用你爷爷吗?”钱进打断他的话。
刘金山嗫嚅说:“可可可,我爷爷确实傻兮兮的。”
钱进摇摇头。
没话说了。
这孙子可太不孝顺了。
魏雄图看着时间说道:“现在开始考试了,第一门是语文考试……”
各考点的考场里坐上了学生。
解放卡车在市二中逗留了二十分钟,最终又接了十多个跑错考场的学生,然后一起将他们送到了五十公里外的第二人民中学。
苏明远、陈光等人拿了准考证坐下后,依然心情惶恐。
可是等到监考老师进入教室,当试卷分发发出了沙沙声。
苏明远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他想起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青年校长说出的那句话: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深吸气接过卷子大概扫了一眼。
今年因恢复高考匆忙,各省都是自主命题。
本省的语文试卷只有三道试题,其中特别标注理科生只需要写作文就行了,另外两道题不用写。
短短一页纸上九行题目,作文题为“难忘的一天”。
这个题目他笑了起来。
今天就是难忘的一天,那个青年校长就是让人难忘的一个人。
有人跟他一样的感觉。
这自然是魏清欢。
今天她要监考,所以一早出门去了夜校考点。
还挺有趣的,上午考完语文后竟然有一名考生大胆的来找到她询问道:“您好,老师,请问您有没有对象?”
这种话题魏清欢经常遇到,但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想笑:
“您好,同志,我现在就要出发去找我的对象,我们今天中午约好拍结婚照,明天下午考试结束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考生遗憾离去。
魏清欢可没有糊弄这考生。
上午考试结束她坐车回到泰山路,风很大阳光很好,树枝被吹的摇曳,又把阳光揉成大小碎片撒在路边。
魏清欢走到泰山路的国营照相馆等待,没事可干她从围巾下拿出喜欢的银饰项链。
蝴蝶结上的小玻璃在阳光下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她只在书本上见过描写钻石才会有这样的光。
隔了一会她踮脚张望向来路,今天特意换上的白色回力鞋在雪地上碾出两个小漩涡。
照相馆的橱窗蒙着层冰绡,里面都是展示照,什么戴军功章的全家福、穿劳动布工装的返城知青照,还有姑娘妖娆的单身照。
魏清欢往下拉了拉围巾对着玻璃当镜子。
朦胧的倒影里,她看见自己鼻尖这次没有被冻红,她松了口气,又梳理了一下黑发。
背后传来‘吱呀’的刹车声,她转身时围巾扬起,露出开心笑容。
钱进的二八自行车把上挂着挎包,里面一如既往的东西不少。
“你们考试结束的还挺早,等急了吧?”钱进从车筐里摸出裹着棉套的饭盒,掀开时热气蒸腾,“给你带了饭,待会先吃饭。”
魏清欢说道:“先拍照,我看里面人挺多的,恐怕要排队呢。”
钱进自信:“就咱这个地位,还能连个插队的面子都没有?”
魏清欢便改口:“那我到时候先吃饭,咱不要插队,对你名声不好。”
钱进嘿嘿笑。
他停下车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抽出支腊梅,细长的枝条上还带着冰碴:“来的路上看到的,正好送给你做礼物。”
魏清欢把花别在围巾褶皱里,暗香浮动,她笑道:“我是不是成了北高丽的《卖花姑娘》?”
钱进说道:“不是,你是要成为我媳妇了。”
魏清欢笑着拍他胳膊,跟着他进入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