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304节

  他的目光扫过这群人。

  多数人的年纪跟他差不多。

  他们的脸上有冻疮,有晒斑,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可眼睛亮得灼人。

  这是如今突击队队员们的眼神,是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的眼神。

  “钱队长,您看这学习室能不能也对我们下乡知青打开大门,我们都想今年试一试。”王卫东说着从兜里他掏出个四开大纸。

  这是一张手抄的高考大纲,钢笔字工工整整,连化学元素周期表的格子都用尺子画了线。

  钱进问道:“那你们下乡的工作呢?”

  王卫东说道:“我们不脱岗,我们的活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这样我们每个礼拜赶在五天里干完活,就有两天的复习时间。”

  “现在距离高考还有五个月,我们至少能攒出五十天的学习时间,一定够用!”

  钱进闻言点头:“你们要拼命,我或许帮不了忙,但绝不会给你们设置障碍。”

  “你们想来,随时可以来,我会给你们留好学习桌。”

  几个知青眼睛都红了:“谢谢您,钱校长。”

  钱进摆摆手说:“你们可以将消息传出去,只要不嫌远,不管是哪里的同志都可以来学习。”

  “我会尽量帮你们创造条件,学习室现在缺教师,我尽量找到合适的教师来辅导你们。”

  “希望你们今年都能考上理想大学,希望你们可以鹏程万里!”

  他感觉今年高考的竞争烈度不会比去年小。

  还有这么多的学生继续参加高考呢。

  听到他的话,众人很欣喜,他们顾不上吃饭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那我回去跟我们公社的知青都说一声,大家伙正愁没地方学习呢。”

  “我们那边最缺老师了,十几个人跟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乱看书,要是来了有老师指导那可太好了。”

  “估计我们公社得过来二十多个人,他们知道这消息可得好好感谢我……”

  整修学习室的想法暂时搁浅。

  钱进决定先等一等,等二月份结束根据学生数量再决定怎么隔开仓库。

  当下得想想办法找老师。

  魏清欢和魏雄图都有本职工作,不可能总是待在学习室里帮学生答疑解惑,他这里需要全职教师。

  可是这太难了。

  他这又不是学校,哪有全职教师愿意来上班?

  思来想去,钱进决定去找宋致远。

  宋致远曾是海滨大学的化学教授,他在这方面应该有些人脉。

  高考结束,宋致远又赋闲在家,专门看孩子。

  中午钱进上门他很诧异:“钱校长,您怎么有空过来了?听说您那边最近事挺多,抓了不少犯罪分子?”

  宋致远工作的锅炉房隔着甲港很近。

  锅炉房烧水,天天有一堆人去打水,所以消息很灵通。

  钱进把抓捕下山虎团队和救火的事情简单讲了讲,然后说:“我今天过来是为了学习室的事,学习室今年还得开,宋老师您还得去挡拆。”

  “还能开设?”宋致远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他喜欢教学工作,另外去上班工资高且有额外福利,本来他还发愁去哪里捣鼓奶粉养孩子呢。

  钱进进一步说:“光靠您一个人还不行,您认不认识其他老师?数学、语文、物理、历史、政治都行,只要能教,我都给开工资、给待遇。”

  宋致远推了推眼镜,思索片刻后慢慢说:“人倒是有,不过钱校长,您私人出这个工资不是事呀,您能有多少钱?”

  钱进笑道:“谁说我私人出这个钱?是我们居委会出这个钱,你也知道我们街道的人民流动食堂盈利能力,雇佣几个教师不成问题。”

  这点他说的很谦虚。

  随着卤肉摊和烧烤摊的投放,人民流动食堂的盈利能力比得上国营饭店。

  当真是赚钱如流水。

  宋致远说道:“那倒是真有两个人能起到作用。”

  “谁?”

  “王健,教数学的,他是我的学生,曾经是市中学的教学骨干;还有甄独善,这个是我同事,他是文学教授,学问极深。”

  钱进大喜:“太好了!您能帮忙引荐吗?”

  宋致远点点头:“王健那边好说,他性子直,愿意教,又是我学生,我在他面前有些面子。但甄独善……”

  他顿了顿,“他这些年受的冲击不小,得看他的意思。”

  钱进说道:“要不然您带我去拜访一下,这位甄老师他家庭是什么情况?个人有什么喜好?”

  宋致远说道:“他家里就自己了,那些年妻女怕受到牵累跟他分了,把他差点气疯了,后来就自己住。”

  “至于喜好?他是个文人,喜好无非是诗词歌赋那些东西,噢,他很喜欢看史书。”

  钱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您先吃饭,饭后我会过来一趟,咱们先去甄老师家里拜访一番。”

  喜好看史书?

  好办。

  《二十四史》来一套!

  这书在商城可太多了,他可以买一套旧书,撕掉出版时间就能当礼物。

  今天很冷,一直阴天,北风在街道巷子里横冲直撞。

  下午钱进拎着一摞书,他裹紧军大衣,跟着宋致远拐进一条逼仄的胡同。

  胡同的背阴墙根处有未化的积雪,落了煤灰后泛着灰色,像被踩脏的棉絮。

  “甄老师住这儿?”钱进望着剥落墙皮下露出的“打倒XXXX”标语,后面字迹虽被石灰覆盖,但整体仍像伤疤一样突兀。

  宋致远点点头,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来到一间很小的平房外。

  平房低矮逼仄,整体是青砖灰瓦构造,门前一棵老槐树的枝丫已经光秃秃了,寒风一吹,摇晃的死气沉沉。

  宋致远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谁?”

  “老甄,是我,宋致远。”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消瘦的脸,颧骨高耸,眼睛却炯炯有神。

  甄独善看了看宋致远,又瞥了一眼钱进,眉头微皱:“有事?”

  宋致远笑了笑:“进去说?”

  甄独善迟疑了一下,还是让开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书架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本翻到卷边的书籍和几册装订起来的旧报纸。

  另外最显眼的是一张木桌,上面摊着几页手稿,字迹工整,像是某种古籍的注释。

  钱进环顾四周,心里忍不住的叹气,这哪像是个文学教授的家?

  宋致远坐下后,直接道:“老甄,泰山路开了个学习室,里头缺老师,这位是学习室的负责人钱进同志,他是好同志,想请你出山。”

  甄独善眉头一皱,下意识摇头:“我早就不教书了。”

  钱进连忙道:“甄教授,现在政策变了,高考也要恢复,很多年轻人想学习,可没人教……”

  甄独善冷笑一声:“问题是谁知道明天又会怎么变?”

  宋致远叹了口气,没说话。

  钱进想了想,将提来的一摞书放在桌子上:“学生们得知咱们海滨市有您这位学者,特意托我给您带来一点心意。”

  “我不需要。”甄独善犹豫几秒后还是摇头。

  钱进打开了包裹的报纸。

  《北书》、《新唐书》、《元史》、《明史》……

  甄独善看到泛黄书脊上的书名顿时站了起来。

  他走上去用手指缓缓抚过书脊,像是抚摸失散多年的孩子。

  “这些东西,哪来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钱进低声道:“是我家里私藏的。”

  甄独善疑惑的问:“你家里私藏?你家里?”

  钱进说道:“我姓钱,祖上在海滨市……”

  “你爷爷是不是叫钱鹤年啊!”甄独善吃惊的看向他。

  钱进点头。

  甄独善对他态度一下子热情起来,上来握住他的手问道:

  “鹤年前辈的孙子啊,我曾经见过他老人家,难怪你有这等藏书,你们钱家藏书楼那可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大书楼!”

  钱家说道:“我家里还有其他藏书,您去教书吧,以后我可以找一些书送给您。”

  甄独善狂喜,但随即疑惑:“你们钱氏藏书楼不是已经全捐给省里大学的图书馆了吗?”

  钱进笑道:“再穷的叫花子,也得有一根打狗棍嘛,我们总得留几本吧?”

  甄独善欣慰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翻开一本《北史》,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眼神渐渐变得明亮。

  宋致远看着他,轻声道:“老甄,书回来了,可会读的人不多了。”

  甄独善沉默良久,终于合上书,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钱进:

  “什么时候开课?”

  钱进一愣,随即大喜:“您答应了?”

  甄独善点点头,眼神坚定:“我去,不光我去,你们学习室不是缺老师吗?我还能给你再找两位老师。”

  “我当年在省城读书,鹤年先生是资助过一些同学的,有几个人我们一直联系着,我想如今鹤年先生的子孙要办学校,他们一定愿意来帮忙。”

  钱进赶紧解释自己不是要办学校,这年头私人哪能办学校呢?

  他介绍学习室的情况,满含歉意的说:“或许今年高考结束,这间学习室就会停用。”

  甄独善笑道:“不会的,看现在的政策,往后学生是不会少的,你的学习室会慢慢变成学校的。”

  钱进暗道老爷子您还真乐观,态度转变的是真快。

  如果学习室确实可以壮大,他觉得也很好。

  说不准真能以这学习室为基础,最后成立一所民办学校呢?

  离开甄独善家后钱进搓了搓手,他呼出一口白气,脸上掩不住的笑意:

  “宋教授,多亏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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