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应了一声,吉普车猛地窜了出去。
车子驶入下马坡大队的地界。
农田差不多的架势。
田间地头的大树还有些绿色,小树早已枯死,只剩下灰扑扑的枝干指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的手臂。
农田里头地面龟裂得如同巨大的蛛网,庄稼地里是大片的枯黄,麦秆不是倒伏,而是像被火燎过一样蜷缩着。
缺水啊!
吉普车开到大队村口,马从力指着一口还树立着辘轳的井口说:“这口井养了俺下马坡几代人,打我记事了开始,就一直有水,结果前几天它枯了。”
钱进问道:“六零年前后,它里面也有水?”
那个时期海滨地区的旱灾也很严重,报纸形容今年旱灾经常用‘二十年一遇’,原因就是前面六零年前后也发生过大旱灾。
马从力眨巴眨巴眼,说:“那、那真我还不大记事呢——我记事晚,我十来岁才开始记事的。”
车子停下,钱进去井口看了看。
这里已经彻底干涸见底,井壁上布满厚厚的白色碱垢。
他问道:“有没有从这口井往下继续打水试试?”
马从力说道:“肯定没有,打井队来过了,在附近挖了两个口子,一点水都没有。”
钱进点点头。
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看到有汽车到来如同看到了救星,纷纷围了上来。
不管老人还是孩子个个嘴唇干裂起皮,有几个小孩还有气无力地哭着喊“渴”……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报告都更具冲击力。
他立刻用随车携带的步话机联系调度中心:“我是钱进,立刻调整大通2号水源通往小别水公社的运水车,今天不去王家沟了,转到下马坡和上马坡!”
“另外,通知各公社抗旱工作负责人,立马赶到指挥所来开会!”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得来开会!具体会议时间协商县里一二把手,需要他们参会,告诉他们,有干部任免通知!”
放下步话机,钱进看着马从力:“马队长,水马上就到。”
“但堵路的事情,要根据纪律来处理,不管原因,必须处理——希望你理解吧,抗旱是全市一盘棋,光靠堵,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如果各队都学习这个方法来取水,更是会制造出额外多的问题甚至是麻烦!”
马从力看着钱进通红的眼眶和果断的指令,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也发红,他用力地点点头:
“钱指挥,不管你怎么惩罚我,你来吧,我服你!”
他转头对围上来的社员说:“这事是我马从力组织的,也是我莽撞展开的,责任我老马一概负责!”
“钱指挥罚我那是有纪律、有规章制度来考究的,所以谁都不准有意见!谁对人家有意见,那我出来以后就要捶谁!”
本来气势汹汹的社员们闻言顿时无助了起来。
大队英雄要受委屈。
这是替所有自己人受的委屈!
马从力很会来事,还知道最后向钱进鞠躬。
钱进一把扶住他,说:“什么等你放出来,说的好像是指挥部要抓你去坐牢似的。”
“你是堵路了,但你没有破坏送水车辆更没有伤害送水人员,甚至你都没有抢水——赶紧去准备一封检讨,待会也得跟着去县里开会,到时候你要在会上做深刻检讨,让其他基层干部引以为戒!”
马从力满头雾水:“啊?也不拘留我吗?”
钱进说道:“你要是抢水了,就要拘留你,只是拦了车子要公道,哪有拘留你的道理?”
马从力顿时欢欣的笑了起来:“哈哈,我草,县里指挥所一直强调特殊时期,违法违规问题要严办,我以为去堵路就会被拘留呢!”
钱进一听这话,赶紧把情况说清楚,他怕这些莽汉子因此得利而生出骄奢之心。
他解释说道:“这已经是严办了,如果平日里你堵路,顶多是口头批评。”
“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要去大会现场做检讨。”
“别以为不用被拘留就没什么事了,这个深刻检讨可不好做!”
马从力的开心顿时飞走了,他沮丧的说:“也对,我小学四年级的学问,最怕那些字了,唉!”
“马大队,你就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啦。”一个戴眼镜、穿的确良衬衣的中年人给他使眼色。
估计这是大队小学的校长或者老师,显然要帮他写检讨。
钱进装没看见,又对随车而来的小别水公社干部招招手:
“走,跟我去各个生产队里看看。”
当地生产大队就是以前的大村庄,人口多,于是公社化改制后为了便于管理,把大村庄改成了大队,又划分成几个生产队。
所以,各生产队在一起。
下马坡内的景象比王家沟要差的多,主要是王家沟一直有水供应,农田生产工作没办法开展,但生活不受影响,一切还算井然有序。
王家沟有水可盼,下马坡是没有水期盼,所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队里小孩不复正常的调皮捣蛋,都待在凉阴处乘凉避暑。
他们脸蛋脏兮兮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看到吉普车,也只是抻着脖子看一看,不像以前肯定早就围上来摸摸转转了。
进入一家院子。
一个老汉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汗衫,正费力地用一个带豁口的葫芦瓢,从破旧木桶里舀出小半勺浑浊的水放到瓷碗里静置。
看见大队干部带着陌生人来了,他讪讪一笑,问:“你们来的正好,这水用了政府发的白药片,怎么也没变清呀?”
钱进解释说:“大叔,那水是消毒杀菌用的——如果要变清得用另一种药,但是药三分毒,咱们宁可静置等一会,等水澄清也不要用药去沉淀它。”
他去牛车旁的水桶里看,只有浅浅一层泛黄的液体,底下沉淀着厚厚的泥沙。
听到说话声,左邻右舍都来看。
小伙壮汉们光着膀子,露出精瘦黝黑的胸膛。
姑娘妇女的穿着旧衣服,裤腿卷到膝盖,赤着脚,脚上全是裂口和老茧。
再去其他人家看,社员们无论男女老少,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颜色褪尽。
条件好点人家的女人大多穿着碎花或素色的旧布衫,但同样赤脚或穿着破旧的塑料凉鞋。
得知钱进是抗旱所领导,纷纷冲他哭诉说家里没水喝了。
钱进让干部们走到前面:“都好好看看吧,各位领导同志。”
一行人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只能连连讪笑。
他们不用看。
其实他们都清楚下马坡的情况。
生产队深处,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在极度干燥下散发的刺鼻气味。
沿途的土坯房低矮破败,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裂缝清晰可见。
家家户户门口都晒着一点干瘪的野菜或树叶。
大队长马从风愁眉苦脸的说:“得亏政府预警的早,俺大队的社员一早就挖了春天的野菜准备着,否则现在准断粮。”
钱进问道:“没有救济粮?”
马从风疑惑的看向公社干部。
有干部急忙说:“钱指挥,我们可没有侵占公粮啊,是根据规定七月份开始才发粮!”
钱进说道:“这事回去再讨论吧。”
他沉吟一声,又对马从力招招手:“把你们大队晒的野菜给我搜集一下,我代表指挥所跟你们换粮。”
“考虑到干野菜重量轻,那就按照一比十的比例换干粮,一斤干野菜换三斤、不,五斤混粗粮!”
马从力听到这话都傻了:“钱指挥你肯定说错了,一斤混粗粮换五斤干野菜吧?”
然后他又摇头:“这也不公平,谁换啊?五斤干野菜煮着吃够俺一家五口吃饱肚子两三天,一斤粗粮哪怕煮粥也不够俺家里吃饱一顿。”
钱进说道:“对,所以是一斤干野菜换五斤混粗粮!”
“就是这个条件,你去给我搜集干野菜吧。”
马从力还是难以置信,再次问:“一斤干野菜,真的能换五斤粗粮?”
这次他是问马从风等人。
马从风跟他一样难以置信,嘴巴张得大大的,一个劲眨眼睛。
很迷茫。
公社干部们抓紧机会表现自己,他们纷纷说:“对,钱指挥就是这么说的,你们赶紧去操持干野菜吧。”
“一斤干野菜能换五斤粗粮,准没错的。”
“高兴的耳朵不好使了?钱指挥这是准备让粮站出血支援你们……”
“别瞎说!”钱进脸色又阴沉下来,“我换粮食跟粮站没有任何关系,是从城里我们街道小集体企业里调粮食来换野菜。”
“粮站的事,哼哼!”
理解有误,干部们顿时噤若寒蝉。
他们还以为钱进得知王家沟的王股长以权谋私后,要让王股长出出血。
如果这样的话,其实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但如今钱进显然不是这么个打算。
那么……
马从力可没有这个花花肠子,他得知钱进的意图后,便兴高采烈的跑去发动全大队群众搜集干野菜了。
实际上大队里干野菜并不多。
因为春天太旱了,野菜长势不好。
不过现在的老百姓吃过以前旱灾的苦,政府预警后,都拼命的去挖野菜了,后面吃起来很克制,所以好歹能凑出一些来。
得知一斤干野菜能换五斤的正经粮食,他们全疯狂了……
一行人则继续在大队里参观。
几户人家的院子里,用石头和破木板搭着简陋的窝棚,里面的鸡鸭蔫头耷脑,连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钱进甚至看到一头干瘦的老黄牛,无力地卧在树荫下,它舌头耷拉在外,急促地喘着气,肚子瘪得可怕。
见此他脸色就变了,忍不住冲公社干部吼道:“这牛都没东西反刍了!”
“妈的,这大队马上就要渴死大牲畜了,你们还给我往王家沟送水?”
他属实有些气急败坏:“你们、你们一个个的,我他妈真把你们想的太好了!”
“我早就该想到的队伍里面是有贪官污吏的!”
公社干部们闻言也委屈,纷纷叫道:“我们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