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终究在靠近武阳。
十米……五米……三米,它忽然再次停下脚步,昂着头朝前方张望,像是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扇扇一对镶了黑毛的耳朵,甩甩尾巴,又踢踏了几下腿脚,抽风一样,狂乱地跳动几下,才又继续前行。
眼看着已经到了武阳藏身的灌木丛旁边,在它再一次迈步的时候,周景明是彻底将自己的呼吸屏住了。
武阳把握时机的能力很强,就在那一刹那,他猛然窜出,双手抓向马鹿的双角。
马鹿显然没想到,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有埋伏,它陡然一惊,一双前腿呈八字形撑开,后腿弯曲,准备发力窜跳躲避,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武阳双手抓住一对鹿角,死死拽着。
但它显然不会束手就擒,猛烈地挣扎着,拖着武阳在那片灌木丛和野草混杂的山沟里,狂乱跳动。
那力道不小。
武阳一百三四十斤的身板,硬是被它像是抖破布一样,甩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也就是他身手敏捷,力量不小,还能勉强对抗。
要是换作一般人,恐怕早就已经被甩开或是在马鹿乱踢乱蹿中,被踩踏到了。
武阳也是发狠,被他逮到机会站稳,身形一沉,抓着鹿角的双手猛然一拧,竟是凭着一股极具力量的巧劲,将马鹿的脑袋拧得猛地一转,身体也身不由己地一下子甩翻在地。
这一幕,说来话长,但其实不过短短两三秒的时间。
在看到武阳成功抓住马鹿双角的时候,周景明立马松开金旺,抓着猎枪狂冲下坡,朝着武阳冲过去,想要尽快帮忙解决这头马鹿。
他很清楚马鹿的体力有多强悍,想要靠力量、耐力跟它对抗,有得折腾。
别到嘴边的鸭子飞了,那才叫可惜。
当看到武阳将马鹿一下子摔翻在地的时候,周景明惊为天人。
金旺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周景明冲下坡地的时候,它就已经冲到马鹿身边,狂吠着在旁边团团转。
它还没有真正狩猎过,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
只是看着马鹿四脚乱踢,脑袋乱甩,它靠边后更多的是在忙着躲避。
武阳在努力压制着马鹿,双脚蹬地,身体绷得笔直,以差不多三十度的倾斜状态,死命拧着它的鹿角,摁着它的脑袋,不让它有翻起来的机会。
但事情显然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马鹿挣扎中,一双后腿寻到了站起来的机会,猛然用力中将后半身撑起,一蹬之下,它身体往前推了一截。
武阳本就以双脚撑着地用力的,被它这么一弄,脚下滑了一下,他本就压制得有些勉强,此时力道一卸,就被它站起来了。
它不断踢踏着腿去踩,接连几下无果,发现武阳像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干脆脑袋一低,朝着武阳胸口就顶撞下去。
就连被山羊顶一下都绝对够受,更别说是三百多斤的马鹿了,这要是挨上一下,很容易被重伤。
关键是,这一阵武阳都是在花大力气跟马鹿较劲,越是猛力,就越无法长时间坚持,他有心想将马鹿给再次摔翻,却力有未逮。
眼看自己即将被顶到,为了避让,他不得不松手,转而绕往侧面,胳膊一环,抱在马鹿脖子上,靠着身体体重去坠着马鹿,同时,身体努力地向后仰着,防止马鹿那枝丫八叉的鹿角给挑到。
也正是因此,马鹿被武阳压低了脑袋坠着,窜跳不起来,也跑不起来,就这么拖着武阳在那片地方乱转。
不过,这时间已经足够周景明赶到了。
他冲到马鹿旁边,抬手就是一枪,打在马鹿胸肋部位。
知道打的是马鹿,是大山牲,周景明清楚,普通鹿弹对上这种体型的动物,很难快速致命。
所以,一路往前赶超的时候,他就已经往猎枪里换上了独弹。
这一枪够猛,应该是直接打进胸腔,他也不清楚究竟伤的是什么部位,只是看着马鹿猛烈地窜跳几下,然后歪倒在地,发出嗷嗷的嚎叫。
武阳怕它还会爬起来跑掉,不肯松手,随着它调整身体,将它脑袋摁住。
周景明在武阳让出位置后,朝着马鹿脑袋又开了一枪,马鹿几乎一下子绷直四蹄,抖动几下,很快没了动静。
直到这时候,武阳这才一屁股瘫坐在一旁,一边狂喘一边笑。
周景明也不吝啬自己的称赞,冲着武阳竖起了大拇指:“牛逼!也就是你,有那么好的心态,换成是我,让我保持你后面半蹲的动作一动不动那么长时间,都办不到。
稍微有点异动,就得前功尽弃。”
武阳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看来,那法子是真的有用,确实能遮掩身上的气味。
马鹿都走到身边了,还愣是没发现。”
“那本就是泥土、腐烂枝叶混合的气味,是这沟谷里面最普遍也最自然的气味,它经常在这里活动,大概是习惯了这些气味,所以才没有过多警惕!”
周景明看了看地上已经彻底气绝的马鹿,从兜里掏出两发子弹装上:“你在这等着,我回去叫人来搬肉!”
他说完,领着金旺往回赶。
一路顺着马鹿留下的兽道,倒也不难走。
他没花多长时间就回到河岸边,见娜拉已经离开了,也没有多想,过了木桥,穿过杨树林,到了山坳里边。
彭援朝他们一帮人还歪在草地上说着闲话,只是王东和孙成贵两人,在看着熏制剩下的半块羊肉。
看到周景明回来,彭援朝坐直身体:“什么情况?”
“金旺发现了一头马鹿,我跟武阳追到山里去,被武阳徒手抓捕到了!”周景明简单说了情况。
“徒手,没用枪?”
李国柱是知道马鹿的,有些不敢相信:“不是开玩笑吧?”
周景明笑笑:“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赶紧来几个,跟着我去拿肉,三百多斤的大家伙!”
彭援朝最先站起来,冲着徐有良等人招呼:“走走走,跟周兄弟去拿肉!”
周景明看看起身的众人,觉得人去太多了也没用:“彭哥、李哥,你们守在矿点上,我领着他们几个去就行了,要是没事儿,去帮帮王东,他今天一大早到现在,就没怎么歇过,你们也真看得下去……”
他说完,也不管彭援朝和李国柱是什么想法,翻找出斧头、菜刀之类的工具,领着一帮人去抬肉。
等周景明重新回到山沟里的时候,看到武阳已经在小沟里涮洗过身上涂满的污泥,重新穿上了衣物鞋子,就一条简单揉了几下的裤衩在一旁晾晒着。
接下来的事情,众人齐齐动手,将马鹿给抬到干燥点的草地上,相互拉扯着一边听周景明说武阳怎么抓的马鹿,一边剥皮,折腾了好一阵,总算将马鹿开膛破肚,将肉用斧头分成数块,一起搬着往回走。
金旺自然也免不了一顿饱餐,肚子都吃得鼓起来。
当然,仅限于肠肚这些难打理的下水,至于鹿心、鹿肝、鹿鞭之类的好东西,却是舍不得了。
可惜,周景明也只是知道这些东西好,具体该怎么处理却不知道。
在北大荒的时候,他有接触到窖鹿,却没真正打理过,听说的一些法子,也都有些记忆模糊了,除了鹿鞭需要干燥保存外,鹿心鹿肝那就是下酒菜。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等回到矿点上,发现矿点上多了个人,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你怎么又回来了?”
第137章 盲流不盲
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周景明送到铁买克去坐车的驼子白志顺。
按照时间估计,他路上如果不耽搁,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到老家了。
可偏偏他又出现在这里……
所以,周景明在问了那句“你怎么又回来了”之后,跟着又说:“你怎么那么不听话?”
白志顺嗫嚅数次,只是说出一个“我”字。
看着他眼睛浮肿,嘴唇干裂,头发乱得像个鸡窝,浑身衣服满是尘土,一脸疲惫的样子,周景明估计,他一路上没少风餐露宿,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他没有继续追问原因,转而询问:“肚子还饿着吧?”
白志顺重重地点点头。
周景明转头看了眼众人:“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吃饱喝足后再说。”
彭援朝赶忙招呼人手拢火热饭菜。
中午吃剩的羊肉和饭都还有不少,倒也不用怎么费事儿,没多长时间,先把羊肉热了下来,至于饭,到时候用羊肉汤一泡就行。
白志顺像是饿了多日的豺狗,周景明用大海碗给他添了饭,上面堆了羊肉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接过去,一屁股坐在土灶边,开始狼吞虎咽。
那些东西进了他嘴里边,像是只用舌头搅合了那么三两下,就吞进肚里,就即使有汤水泡着,也吃得直伸脖子,眼睛在咽下东西的时候,瞪得老大。
看着他这吃相,李国柱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周景明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等他吃饱了再说。”
李国柱也就没有多问,只是给周景明递了一支烟后,到一旁坐着抽烟去了。
白志顺连吃了三大碗饭,肚子终于踏实,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但眼睛还在看着锅里的肉。
“再来一碗?”
“吃不动了!”
“那好,你现在好好说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是钱被人偷了,还是被人抢了?”
周景明将手中的烟屁股弹飞,出声询问。
白志顺摇摇头:“东西没有被抢走……”
为了证明自己没说假话,他将怀里揣着的存折拿出来给周景明看。
周景明接过去瞟了一眼,见确实没问题,又递还给他。
却听白志顺接着说:“我本来已经到阿勒坦,坐上前往乌城的班车,结果路上遇到抓盲流的,让车子停下来,要检查身份证明,我就被逮下来去,说是要送往新源马场去进行三边学习。
我怕我的东西被搜出来,或是到时候弄丢了,我趁他们不注意,扔了被褥行李跑,他们在后面死命追,追了我很远,才被我跑掉。
我怕再被抓,在野地里躲了一天,又在晚上回到公路上,夜里扒了一辆汽车,回到阿勒坦,第二天又在路上拦了一辆汽车,返回铁买克。
路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司机在哪里下车吃饭,我说我请他,应该是被店里的人看到钱了,吃完饭就把我给拦下,司机倒是趁机溜了。
我看他们要强抢,拉着我不放,围着我不放,就撞开一个跑出来,他们又对我追了好一阵,最后,我被一个人追上了,将我扑翻在地,拉着我的脚不放,我一急,随手抓了个石头就拍在他脑袋上。
我看着他翻着白眼直挺挺地就倒,也不知道死了没有,我爬起来就跑,落在后面的两人也不敢追,反正是跑出来了。
我不敢走公路,就在戈壁滩上估摸着大概方向一直走,后面又扒了一辆汽车,回到铁买克。
我想回来找你……可不知道你们在哪里。
我记得你去找了王佑平,就在铁买克到处找他,还真被我当天就遇到了,一问才知道你们来了哈熊沟,问了方向,我就一路找了过来。
进了山,到处是林子,还是不知道你们往哪里去了,就在山里乱转,我把自己给转迷糊了,在林子里折腾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牧民,问了才知道你们在这里,这才找了过来。”
周景明听着这番话,也是咧了咧嘴。
他上辈子就清楚白志顺的为人,不会说假话,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在这年头,不少盲流涌入西北,去其它地方的,没什么人管,但是进出乌城这样的城市,管理就相当严格了。
关于盲流,官方的解释,是为逃荒、避难或谋生,从农村常住地迁到城市、无稳定职业和常住居所的人,都被称为盲流。
这称呼带有歧视色彩和历史遗痕。
从五三年开始到八九年的三十多年间,农业剩余劳动力或其它摆脱当时户籍管理自发迁徙到城市谋生的人太多。
一部分人去了东北,还有更多的来到西北。
因为,这些年的西北,火药味相对稀薄,也还是大自然威压占主导,从最原始的意义上说,西北可能是国内最早“开放”的地方。
在周景明看来,盲流不盲。
在这个自以为眼睛最亮的时代,其实多数都是瞎子,唯有盲流,比较清醒。
他们知道跑,知道对抗,还知道该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