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话的设计堪称工业艺术品和偏执狂的结合体。
它通体黝黑,没有任何屏幕,没有任何多余的按键,只有一个经过伪装的、触感与其他部分毫无二致的拨号键。
它也从不响起,只会以一种特定的、微弱到只有贴身放置才能察觉的超低频震动来提示来电。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向所有人保密的最高级别机密。
陆远看了一眼墙上那块为奥运会特设,并排显示着世界主要城市时间的电子钟。
BJ,深夜十一点三十七分。
纽约,上午十一点三十七分。
他拿着这部冰冷的电话,走进套房内隔音效果最好的书房,反手关上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瞬间,门外的一切喧嚣都被彻底隔绝,世界陷入一片令人心安的死寂。
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如同战鼓的序章。
他靠在书桌上,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按下了那个唯一的按键。
嘟……
信号通过军用级别的加密通道,在复杂的全球卫星网络中跳跃,跨越了半个地球。
电话几乎在拨出的瞬间就被接通,仿佛对方就在电话旁不眠不休地等待着,已经等待了很久。
电话那头,是地狱般的喧嚣。
那不是人群的嘈杂,而是一种由无数高频信息流汇成的,能够撕裂耳膜的风暴。
键盘被敲击的速度快得不像人手所为,密集得如同暴雨倾泻在铁皮屋顶上;英语、德语、日语、阿拉伯语的交易喊单声、止损的咆哮声、爆仓的诅咒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充满血腥味的背景音。
这里是华尔街,是世界金融的心脏,也是一个用金钱、贪婪和恐惧构筑的现代修罗场。
每一秒钟,都有帝国在崛起,有巨厦在崩塌。
“陆。”
一个年轻,却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精巧的手术刀,精准地穿透了所有噪音的屏障,清晰地传到陆远的耳中。
大卫·陈。
沃顿商学院百年难遇的天才毕业生,高盛曾经最年轻的交易部副总裁,如今,是陆远在华尔街最信任,也是唯一信任的操盘手。
一把被陆远亲自发掘、淬炼、打磨了整整七年之久的,最锋利的刀。
“是我。”陆远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带着一种能让那片喧嚣都为之静默的魔力,“告诉我,大卫。海啸,到岸边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金属门闭合的沉闷声响过后,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
大卫·陈走进了一个完全隔音的独立办公室。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陆远甚至能听到他调整呼吸的细微声音,以及他用指关节敲击玻璃幕墙的轻响。
“风眼正在形成,陆。”大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和面对未知时的职业性敬畏,“就在刚才,美林证券的首席分析师发布了最新报告,将房利美和房地美的评级,从‘持有’,断崖式下调至‘卖出’。开盘不到两小时,‘两房’的股价已经雪崩了超过百分之二十。市场上的恐慌情绪正在被无限放大,像一场无声的瘟疫,通过彭博终端的每一个绿色字符,感染了每一个交易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向陆远描述那幅他亲眼所见的末日般的景象。
“贝尔斯登的尸体还摆在那里,被摩根大通以一个侮辱性的每股两美金的价格收购,它的余波还未平息。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下一头即将倒下的巨兽身上——雷曼兄弟。”
“我亲爱的陆,雷曼兄弟现在就像一具画着精致妆容的尸体。它穿着最昂贵的阿玛尼西装,打着最亮丽的爱马仕领带,它的CEO还在电视上信誓旦旦地宣称公司基本面稳固。但每一个靠近它的人,都能闻到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无法掩盖的腐烂气息。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暗中下注它什么时候倒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揭开那块最后的遮尸布。”
“资本正在发疯一样地逃离,寻找最安全的避风港。黄金、美国国债、瑞士法郎……任何他们认为能够保值的东西。而我们……”大卫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战栗,“我们却像一艘满载着核弹的幽灵潜艇,关闭了所有声呐,以最大静默航速,全速冲向了风暴最猛烈的中心。”
陆远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正在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个已经发生过的未来分毫不差。
历史的巨轮,正沿着他所熟知的轨迹,发出隆隆的轰鸣声,碾压而来。
“我们的仓位,建立得怎么样了?”陆远问。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握着电话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个问题,像一根探针,刺破了大卫·陈那层职业化的冷静外壳。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十秒钟的,死一般的沉默。那沉默如此沉重,仿佛连卫星信号的传递都为之凝滞。
“陆……”大卫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必须,以我个人,大卫·陈,而不是你的基金经理的身份,最后一次,向你确认。”
他的语速开始加快,积攒已久的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们动用的,是你过去这些年,通过杜克,通过公牛,通过纽约尼克斯队那份震惊体育界的三连冠教练合同,通过你那些接到手软的天价商业代言,以及……那一次被华尔街私下里称为‘上帝之手’的苹果股票神级操作,所积累下来的全部资本。”
“整整十亿美金。是一个‘十’,后面跟着八个‘零’。这笔钱,足以买下任何一支NBA中下游球队,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的金融监管机构将你列为最高级别的监控对象。”
“我知道。”陆远只回答了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钢钉,钉进了大卫的神经里。
“不!你不知道!”大卫的声音终于失控,音量陡然拔高,像是在对着曼哈顿的夜空咆哮,“你不知道我们用这笔钱做了什么!你让我用这十亿美金作为保证金,通过德意志银行和高盛那些最隐秘、最肮脏、甚至游离于监管之外的交易平台,建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到恐惧的空头头寸!”
“我们买入的,是针对整个美国房地产市场,特别是那些被华尔街的天才们包装成黄金、实际上却是剧毒垃圾的次级抵押贷款债券(CDO)的信用违约互换(CDS)合约!我们加了那些贪婪的投行能给到的,最高,最疯狂的杠杆!有些合约的杠杆率甚至超过了一百五十倍!”
“陆!我们的总风险敞口,名义价值,已经超过了一千亿美金!!”
“一千亿!!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这相当于冰岛、爱沙尼亚这些小国家年度GDP的总和!我们现在不是在做空一个市场,我们是在做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运!我们是在与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中央银行——美联储,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对赌!”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判断出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偏差!如果美国政府的救市计划比你预期的更早、更有效!哪怕只是让这个巨大的金融泡沫多苟延残喘几个月!我们加上的那一百倍杠杆,就会像一台最精密的绞肉机,瞬间就把你的十亿美金保证金绞得粉碎!连渣都不会剩下!”
“到那时,你,陆远,会从一个备受尊敬的、创造了体育奇迹的十亿富豪,变成一个负债千亿的、全世界最大的穷光蛋!你会被整个华尔街追杀,你的所有资产都会被冻结,你会被钉在金融史的耻辱柱上!你会被那些因为你的豪赌而破产的基金挫骨扬灰!你明不明白!!”
大卫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他的恐惧是真实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
他无法理解。
作为一个在华尔街这个人类智慧与贪婪的巅峰之地摸爬滚打了多年的精英,他见过赌徒,见过疯子,见过一夜暴富的神话,也见过瞬间破产的悲剧。但他从未见过陆远这样的人。
他永远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见陆远时的情景。
那时,陆远还只是刚刚带领公牛取得第一个总冠军戒指的NBA新锐冠军教头。
通过一个在体育圈的朋友介绍,陆远找到了当时刚从高盛离职的他。
那个下午,在曼哈顿一家嘈杂的咖啡馆里,陆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运动服,眼神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基金大佬都要锐利。
陆远拿出了自己当时全部的积蓄,大概一百万美金,让他去做一件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无比愚蠢的事情。
那是2001年,互联网泡沫刚刚破裂,纳斯达克一片哀嚎,无数科技公司的股价跌成了废纸。
整个华尔街都在唾弃科技股,视之为毒药。
而陆远,却让他用全部的钱,全仓买入一家濒临破产,创始人刚刚被赶走又被请回来收拾烂摊子的电脑公司——苹果。
大卫觉得他疯了。
一个中国的篮球教练,凭什么对华尔街的科技股指手画脚?
但他看到了陆远眼中的那种东西。
那不是赌徒的疯狂,而是一种近乎于先知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那种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鬼使神差地,他执行了。
然后,就是长达六年的持有。
期间苹果股价起起伏伏,大卫好几次都建议清仓,但都被陆远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制止了。
直到2007年,苹果公司发布了第一代iPhone,那块小小的玻璃屏幕彻底改变了世界。
苹果的股价冲上了云霄,全世界的投资机构都在高喊着“Apple will change the world”,疯狂地涌入。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苹果将开启一个黄金十年的时候,陆远又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只有一个简短到不容置疑的指令。
“清空。一股不留。”
大卫觉得他再次疯了。
在所有人都贪婪的时候恐惧,在所有人都恐惧的时候贪婪。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但他再次执行了。
事实证明,陆远又一次精准地预判了市场顶峰之后的回调。
那一次操作,让陆远百万美金的初始投入,翻了数百倍,变成了一笔连大卫都感到咋舌的巨款。
从那天起,大卫辞去了其他的工作,成立了一家只为陆远一个人服务的私人基金。
他成了陆远在金融世界里的影子。
他见证了陆远在篮球场上,如何建立公牛王朝,如何带领着沉沦多年的尼克斯队,奇迹般地夺取三连冠,再次建立起一个属于他的篮球王朝。
他也见证了陆远在金融市场上,如同上帝附体一般,一次又一次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预判。
他早就放弃了用逻辑和理性去理解陆远。
他只需要相信,和执行。
但这一次,赌注真的太大了。
大到让他这个常年掌管着百亿资金流水的顶尖操盘手,都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不是投资,这是在玩火,是在悬崖的钢丝上,与全世界共舞。
“大卫。”
陆远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大卫所有的咆哮和恐惧。
“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仓位,建好了吗?”
这句平静到极点的反问,像一桶从北极冰盖下取出的冰水,兜头浇在了大卫的头上。
他所有失控的情绪,瞬间冻结。
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改变这个男人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重新打包,锁进内心最深处的保险柜里。
他的声音,在短短几秒内,又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
“是的,先生。”这一次,他用上了尊称,“所有的头寸,都已按照您的指令,在过去三个月内,分批、隐秘地,完美部署完毕。我们就像一艘巨大的幽灵潜艇,已经潜伏在了市场的最深处,潜伏在那些自大的航母战斗群的必经航道上。现在,只等您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发射我们所有的鱼雷。”
“很好。”陆远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片血雨腥风的战场,“目标,还是雷曼兄弟。记住我的话,当那头巨兽轰然倒下的新闻,出现在彭博终端机上的那一刻,就是我们收网的时候。”
“我不要贪婪,我只要速度。分批,快速,不计成本地平仓。我们要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带着我们的战利品,从这个血腥的战场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白。”大卫的声音,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挂断电话,陆远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瞬。
他靠在书房的门上,闭上眼睛,大口地呼吸着。
书房里冰冷的空气,让他那颗因为极致的豪赌而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