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列队走进了这座熟悉的球馆。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球馆里回荡着,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走过那条承载了太多记忆的球员通道,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着墙壁上那些熟悉的前辈们的名字和照片。
他们走到场地中央,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着悬挂在球馆正上空的那些深蓝底、白字的NCAA全国总冠军旗帜。
其中有四面,是他们用自己的天赋、汗水、不屈的意志以及对教练绝对的信任一同铸就的无上荣光。
一个属于陆远,也属于他们的不可复制的杜克王朝。
“还记得吗?”
陆远的声音如同教堂里的钟声,低沉而悠远,打破了这份宁静。
“阿伦。”他看向艾弗森,“你第一次在这里打正式比赛,就打爆了嘲讽你的杰夫·麦金尼斯,那小子现在在哪?已经退役了吧。”
艾弗森摸了摸自己标志性的地垄沟发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股深入骨髓的桀骜不驯在温暖的回忆面前也变得柔软起来。
“大本。”陆远又转向那个沉默的巨人,“你在这里第一次完成了一次防守回合中连续封盖同一个对手三次的壮举。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可怜的中锋后来直接申请转学去了西部的学校,估计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本·华莱士的嘴角罕见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文斯,特雷西。”陆远看着那对表兄弟,“你们两个就是在这块场地上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完成了那记震惊全美的空中接力背扣。我记得当时就连对手的教练都站起来为你们鼓掌。”
卡特和麦迪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属于年少轻狂的笑意和深深的怀念。
陆远一个一个地点着他们的名字,说着一件件只属于他们和这块场地的独家记忆。
他记得汉密尔顿为了练习无球跑位磨坏了三双球鞋。
他记得皮尔斯在这里每天加练五百次跳投,雷打不动。
他记得马里昂那个身体素质劲爆的怪才,是如何在这里将他那套怪异的投篮姿势练成了致命的武器。
每一个人都听得无比认真。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陆远是他们的神,而他们是神的忠实信徒的纯粹而又热血的年代。
“来吧。”
陆远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颗篮球。那颗球的皮质已经磨损得有些掉皮,颜色也早已不再鲜亮,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随便玩玩。”
没有分组,没有战术,更没有激烈的身体对抗。
他们就像一群放学后不愿回家的孩子,在这片熟悉的场地上随意地投着篮,运着球。
汉密尔顿依旧不知疲倦地围绕着底线和罚球线练习着他那如同教科书般的无球跑动后的接球跳投。
他的跑动依旧那么聪明,只是速度已经不复当年。
皮尔斯则在低位用他那看似缓慢却充满欺骗性、节奏感十足的脚步一下下地晃动着,然后用一个标志性的后仰将球稳稳送进篮筐。
卡特和麦迪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再次上演了一次写意的空中接力。
只是这一次卡特起跳的高度远没有当年那么夸张,落地的那一瞬间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缓冲。
艾弗森没有再做他那蝴蝶穿花般足以晃断对手脚踝的大幅度变向。
他只是站在三分线外用最标准、最省力的姿势柔和地将球一次又一次地投进篮筐。他的眼神专注而又平静。
而本·华莱士,那个球场上的禁区守护神,没有去抢一个篮板也没有去尝试一次封盖。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篮下将那些没有投进的球一个个捡起来,然后用最舒服的方式传给离他最近的师兄弟。
陆远就站在场边,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与十几年前那些年轻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影子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缓缓地重叠在了一起。
时间是最残酷的刽子手,也是最温柔的雕刻家。
它夺走了他们无敌的爆发力,夺走了他们永不疲倦的巅峰状态,在他们的膝盖、脚踝、背部留下了一道道无法根治的伤痕。
但也给予了他们财富、荣誉、成熟、智慧,和一份经过岁月沉淀、早已超越了普通友谊的坚不可摧的兄弟情谊。
两天的狂欢与怀旧如同一场短暂而美妙的梦,很快就结束了。
第三天的清晨,所有人都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准备离开这个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现实世界烦恼与压力的世外桃源。
他们即将回到各自的城市,回到各自的球队。
脱下这身休闲的便装,换上印有不同队标的战袍,他们又将成为联盟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离别的气氛总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
小小的公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拉链拉上、行李箱滚轮滑动的窸窣声。
“都过来一下。”
就在所有人准备拖着行李出门前,陆远叫住了他们。
他的声音不大,但公寓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站在客厅的中央,背对着窗外射入的晨光。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前两天的随和与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无比熟悉的平静与深邃。
十一位弟子立刻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所有动作。
他们放下行李,转身面向他们的教练,几乎是下意识地站得笔直。
仿佛又回到了某场关键比赛开始前那间气氛凝重的更衣室里,聆听教练最后战术布置与精神训话的那个神圣时刻。
公寓里的气氛在短短几秒钟内由离别的伤感转变成了一种庄重而又肃穆的仪式感。
所有人都知道,前两天看似随意的玩乐与叙旧都只是铺垫。
现在,才是正题。
才是教练将他们这十一个散落在联盟各处的“杜克之子”从天南海北紧急召唤到此的真正原因。
陆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缓缓地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从最年长的、即将三十九岁、职业生涯已然进入倒计时的本·华莱士,到最年轻的、也已经三十二岁、正处于生涯巅峰末期的埃尔顿·布兰德。
他的眼神平静,却像一台最精密的CT扫描仪,能够轻易地穿透他们强壮的身体,直达他们那或疲惫、或骄傲、或迷茫的灵魂。
他看到了本·华莱士那双沉默的眼睛背后隐藏着的疲惫——那是累累旧伤与一颗依旧渴望战斗却已力不从心的钢铁之心。
他看到了阿伦·艾弗森那桀骜表情下压抑着的不甘——那是英雄迟暮的挣扎,是对胜利近乎偏执的渴望,以及被岁月和伤病消磨得所剩无几的最后骄傲。
他看到了特雷西·麦克格雷迪那慵懒姿态里流露出的倦怠——那是一丝对篮球的厌倦,与对安逸家庭生活的向往。
他看到了文斯·卡特、保罗·皮尔斯、贾森·特里……他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在职业生涯的暮年所面临的挣扎、迷茫与抉择。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公开或私下的场合表露过即将退役的想法。
大本的合同只剩下最后一年,所有人都知道这将会是他的“最后一舞”。
艾弗森在梦开始的费城拿着一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老将底薪,更像是一面供球迷怀旧的精神图腾,他的身体已经很难再支撑他打出那种撕裂一切防守的“答案”级别的表现。
麦迪更是在几天前的电视专访中亲口说出两年后就会告别赛场回归家庭。
他们都老了。
这个由他们共同缔造的、在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统治了联盟整整一个时代的、属于“杜克一代”的辉煌篇章,似乎已经走到了该落幕的时刻。
整个客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等待着他们的教练、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神”开口。
或许他会说一些鼓励他们站好最后一班岗、享受最后篮球时光的温情话语。
或许他会像一个洞悉世事的长辈一样为他们退役后的生活提出一些宝贵的建议。
没有人知道。
但他们都准备好了洗耳恭听,并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
终于,陆远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无波的万丈深潭的微小石子,在每个人的心湖里都激起了滔天狂澜。
他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慷慨激昂,更没有温情脉脉。
他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这十一个从少年到中年的弟子们,用一种近乎于命令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柔语气,提出了一个在他们听来匪夷所思的小小要求。
“在接到我的召唤之前——”
他顿了顿,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与坚定,仿佛能刺穿时空。
“谁,都不要退役。”
轰——!
那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像一道蕴含着创世之力的神之旨意,狠狠劈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最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空气凝固了。
本·华莱士那双万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猛地爆射出一团名为“战意”的熊熊烈火!
他那因为常年高强度对抗而有些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不自觉地挺得笔直!
阿伦·艾弗森的身体在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他那颗几乎已经沉寂下去的永不服输的好胜之心,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恐怖速度疯狂擂动起来!
砰!
砰!
砰!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膛的巨响!
特雷西·麦克格雷迪那双睡眼惺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慵懒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谜团笼罩的惊疑与期待!
文斯·卡特,保罗·皮尔斯,理查德·汉密尔顿……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情绪——震撼,不解,以及一丝丝从灵魂深处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的、压抑不住的狂热与期待!
召唤?
教练……要召唤他们?
去哪里?
去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
但他们根本就不需要知道!
“不要退役。”
这四个字对于一群职业生涯已经进入倒计时、身体和精神都已疲惫不堪、甚至已经开始规划退役后生活的老将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