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心情喽!”婴微笑着锁上门,之后还用手推了推,确定是不是真的锁上了。汤远凑过去,谄媚地讨好道:“那能透露透露,这些六博棋的棋子,你是怎么得
来的?”
婴收钥匙的手一顿,背对着汤远的脸阴沉下来,不过当他回过头时,又挂上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表情,他轻哼道:“想套话?无可奉告!”
汤远也没指望能问出来什么,握着拳给自己打气:“婴哥你等着,我下次来一定带能跟你换最后一枚棋子的东西!”
“拭目以待!”婴笑眯眯地朝汤远奔跑的背影挥了挥手。想要换走他手里最后一枚棋子?看来很难哦!
婴收回手,伸进袖筒里摩挲着里面光滑圆润的玉石棋子。棋子背面有些许凹凸不平的痕迹,他用指腹就能感受到那上面所写的名字——
胡亥。
为什么这枚棋子的背面会被人用朱砂写上了小公子胡亥的名字?
婴起初觉得胡亥小时候挺可爱的,后来他逐渐发现这孩子心术不正,尤其那赵高
成为胡亥的夫子之后——在他被困在天光墟之前,胡亥随意地把侍者孙朔杀了。那是陪伴在胡亥身边、服侍其长大的最亲近之人,更可能是这世上最在意胡亥之人……婴一想到那名圆脸侍者莫名其妙地死去,就忍不住心中一寒。
婴缓缓地走在天光墟的街道上,脚下的道路是踩得锃亮的青砖,街两边是盏盏亮起的风灯,街上影影绰绰地晃荡着数条人影,就像是无尽徘徊着的幽灵。
婴绕过天光墟热闹繁华的地界,拐向一旁幽暗的小巷,回头看了看,无人注意,便打开一扇并未锁紧的窗户,身手利落地翻了进去。
这是一间荒废的铺子,从摆设看,应该是一间杂货铺。这里已经许久都没人来过,他就把这里当成避风港,平时除了书斋最常来此逗留。
某一次他发现这靠墙的柜子上,忽然多出来一盒六博棋。
如果只是普通的棋子也就算了,可是他发现其中一枚棋子上写着胡亥的名字。又过了很久,这间荒废的铺子除了多出来这盒六博棋,再无任何变化。
所以,其实他可以将这盒六博棋占为己有。
天光墟的规则是以物易物,可是婴发现实际上并不用真正地以物易物,像他刚进天光墟时给阿罗的那枚琉璃珠,阿罗也并没有回给他什么东西作为交换。
而且虽然墟主颁布了法则,不许在天光墟明抢暗偷,说是会受到法则的惩罚和执法队的抓捕,但他在天光墟这么长时间,只看到了后者,并没有见过什么法则的惩罚。
他就曾经亲眼见过赫连抢夺新人的信物,也没有受到什么惩罚。
他之前把那枚写着他不认识的人名字的棋子给汤远,一开始确实只是想换点儿好吃的尝尝。只是没想到,汤远居然认识那个叫陆子冈的人,而且汤远就是阿罗的师弟。
这就很有趣了。
也许下次他应该把这枚写着胡亥名字的棋子换给汤远,然后暗示他把这枚棋子交给阿罗看,兴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婴坐在墙边,在黑暗中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屋中忽然火光一闪,一盏灯幽幽地亮了起来。
屋里竟然还有其他人!婴立刻警觉地坐直身体。
在跳跃的火光闪烁映照下,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火光之后,忽明忽暗。那人妖冶的双目就像是盯住猎物的猛兽,说话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毫无起伏。
“还以为是谁动了我的棋子。”他说,“哟,找到你了。”
【叁】
医生跟着老板在影繁塔中徐徐前行,也不知老板是怎么走的,没过多久他们就从黑暗的地下回到了现实。
感受着头顶上依旧耀眼的阳光,医生不适应地眨了眨眼,身旁庄严肃穆的繁塔和说笑拍照的游人让他觉得恍如隔世。
之前发生的那一切应该都是他的幻觉吧?
迷迷糊糊地捏着被老板塞入手中的黄色布巾,眩晕感随之袭来,等再次站稳时,医生发现自己身在一处狭窄的小巷,往外一看尽是熟悉的商业街街景,更是觉得自己应该是睡了个下午觉,做了场白日梦。
老张头的小笼包店还没有关门,老板带着医生路过的时候,顺便买了几份小笼包。“这是终于等到人了?”老张头装包子的时候,瞄了眼等在旁边的老板,随意地
问道。
“嗯……嗯,等到了。”医生接过外卖盒,炽热的温度熨帖着手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终于有种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跟老张头寒暄几句,医生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准备扫码,老板却快他一步,直接付钱买了单。
“说好了这顿我请的。”老板看到医生诧异的目光,淡淡解释道。
医生意外的却是老板付的是现金,要知道这年头很少有人身上还揣着人民币了,都改成了手机支付。难不成他没有老板的手机号,是因为这老板压根儿没有手机?不可能吧……这个时代,怎么可能还会有年轻人没有手机?
医生拎着外卖盒,跟着老板朝斜对面的哑舍走去。
哑舍门口的台阶,第二层要比第一层高上一些。等医生注意到这点时,他的腿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多抬高了几厘米,恰好踩在第二层台阶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来,他的身体要比大脑更有记忆。
医生抬起头,看着老板消瘦的背影和他伸手悠然推开那扇雕花大门的动作,恍惚间觉得,这幅画面仿佛出现过许多次。
早上那位身穿墨绿色唐装的年轻男子还在,看到他们同时进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强笑道:“老板你回来得正好,馆长刚打电话说有一批玉器需要我鉴定,我还正
想着要怎么办呢!”
老板点了点头,那男子如蒙大赦,抓起一件外套披上就离开了。
医生总感觉这人像是在躲他,但他也没说什么,身体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自然而然地就在柜台前坐下,拿出外卖盒一个个摊开,十分自来熟地拆开一次性筷子开始吃起来。
包子一入口,才觉出饿的滋味,医生风卷残云般地把包子和粥吃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瘫在太师椅之中。
一杯温度刚刚好的碧螺春放在了手边,医生拿起一饮而尽,身体的疲倦被一扫而空。“呃,好像我全都吃了……”回过神来的医生发现老板连筷子都没动过一下,惭
愧地抓了抓头,“我再去买点儿吧。”
“不用,我不饿。”老板摇了摇头,低头喝了口茶。
医生见他说的并不像是客套话,便手脚利落地把外卖盒收拾扔掉,还找来抹布把柜台擦干净,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之后医生忽然直起身,叹了口气道:“我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吃饭?”他用的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实际上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是的,我们之前……算是朋友。”老板放下手中的茶杯,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算是……朋友?医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一下子吃多了,忽然感觉
胃有些不舒服,胸口闷闷地难受。
不过,只是“算是朋友”,能让他经常来古董店里吃饭、聊天、喝茶吗?他明显也买不起这些古董,除了两人是很好的朋友,也没有其他解释了吧?医生努力在蛛丝马迹之中寻找着证据。
老板低垂眼帘,并不与医生对视:“你今天也亲眼见到了,我这里的古董并不是普通的器物。之前有次意外,你丢失了部分记忆。”
“这么巧,这部分丢失的记忆就跟这家古董店……跟你有关?”医生才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发散思维:是自己看到这家古董店最不能被外人所见的一面,所以像电影《黑衣人》一样被清除了相关记忆?但看这老板的态度,不像啊!
老板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意外。”
老板用“意外”两个字解释了这一切,医生尽管并不是很相信,但也一时之间无从追问。
看着老板一副想息事宁人,赶紧把他打发走的态度,医生忽然觉得不爽起来。他用手指敲了敲已经空了的青花瓷茶杯,轻哼一声道:“那我丢失的这段记忆,老板你是不是要负责帮我找回来啊?”
老板正打算从红泥小炉上拿水壶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拎起水壶给医生的茶杯里添热水,淡淡道:“记忆这东西很难说,也许下一秒就想起来了,也许这辈子……都想不起来。”
“没错!”医生打了个响指,“记忆是被储存在神经元的细胞集合之中,就算是细胞集合内的一部分细胞死亡,或者神经连接断裂,记忆也不会被消除,又不是做手术切除了神经元,所以我的记忆不可能是被消除的,应该是被掩盖了。
“现在我丢失的记忆微弱地存在于我大脑之中的某个角落。这样的非陈述性记忆,很可能通过接受与之前记忆中的事物相关的刺激就能重新激活。就像我方才走进哑舍的时候,脑海里就会闪过一两个画面。
“既然我失忆是老板你的责任,那么你肯定会配合我找回记忆吧?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请多多指教喽!”
老板看着医生灿烂的笑脸,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68章 金銮铃
【壹】
冬日的天空,太阳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芒。武陵山区某处人迹罕至的森林中,一名年轻的男子沿着一条小溪缓步前行。
他并不像是来山中探险、旅游的驴友,身上没有背装满吃喝装备的旅行包,也没有拄着节省体力的登山杖。他只是穿着一身看起来单薄的羊毛风衣,甚至脚上还穿着一双皮鞋,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行进的速度。这名年轻男子留着一边过长的刘海,刘海下隐约露出半张银质面具。虽然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但依旧可以看得到他那直挺的鼻梁、两片薄厚适中的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冬季的山林看起来萧索枯槁,只能听到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杈时发出的咆哮声以及这年轻男子踩断枯枝的声音。
他沿着已经半枯竭的小溪,朝溪水的源头一步步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身边小溪的水面宽度从只有一步即可跨越到对岸拓宽到足可以撑船,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朝前方看去,面上露出一丝疑惑:“溪水应该是上游窄、下游宽啊?”
一只赤色的小鸟振翼而来,在空中炫耀地飞了几个圆圈,最终落到了他的肩上。扶苏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鸣鸿的头,发现它的嘴喙之中叼着一片粉嫩的桃花花瓣。此时正值寒冬时分,离桃花盛开的季节还有好几个月,但扶苏并不觉得惊奇。他
摘下手套,伸手把那片桃花瓣拿在手中,用指腹感受着那柔软娇嫩的触感,随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鸣鸿邀功似的叫了几声,张开翅膀得意地在扶苏肩头走来走去。扶苏奖励般地再次摸了摸它的头,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前行。
溪水潺潺,又走了许久,水面上开始飘来星星点点的碎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都是粉嫩新鲜的桃花瓣。
他越深入山林,溪水上漂浮的桃花瓣就越是密集,有种落花飘零的美感。
鼻间闻到一股浓郁的桃花香气,扶苏一抬头,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身在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中——小溪两岸生长着延绵不绝的桃花树,一眼竟望不到边。
这里的风都比方才温柔许多,卷起花瓣在空中飞舞、旋转,落英缤纷的景象如梦似幻。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扶苏忽然有感而发,轻声吟诵道。他之前已经恶补完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最近开始沉迷于诗词,觉得诗词中的意境神奇多变,令人沉迷其中。
鸣鸿很喜欢这个地方,忍不住飞出去在空中追逐着飘落的花瓣。只是它扇翅膀的时候会带起阵阵气流,吹得身周的花瓣越发远离它。几经尝试后,它终于垂头丧气地落在一棵桃花树上,低头泄气似的啄枝头盛开的桃花。
扶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原来这小东西方才是这样叼来的花瓣。
他环顾四周片刻,又继续沿着溪水迈步前行。在他身后,鸣鸿一边不死心地追逐着桃花瓣,一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不多时,便听见潺潺的水声,再绕过几棵桃花树,便能看到溪流从山崖间流淌而下,在山底形成一汪碧潭,想来这就是溪水的源头所在。
而面前的这座山怪石嶙峋,山势陡峭,没有供人攀登的道路。“‘山穷水尽疑无路’……”扶苏话音未落,就听到鸣鸿叫唤了一声,无奈地叹气道,
“知道,我知道我背错了,原诗应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可‘山穷水尽’不更应此景吗?”
鸣鸿扇了扇翅膀,懒得理自言自语的扶苏,继续跟飘落的桃花瓣置气去了。扶苏失笑,摇了摇头,这鸟儿的脾气倒是跟自家弟弟如出一辙。
他在山脚下徘徊了半晌,终于发现一处被枝叶所挡、隐蔽至深的山洞。这山洞看
起来并不算太过深幽,甚至可以看到尽头透出来的光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扶苏满意地叹道,略弯下腰,迈步走进山洞。鸣鸿立刻放弃好似永远也抓不到的桃花瓣,展翅追了过去。
山洞并不深,扶苏只走了十几步眼前就豁然开朗。
如他所吟的那首诗般,在他面前真的出现了一座村落。
同山洞外一样,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是一片片开得灼灼其华的桃花树林。树影花枝之下,有着数十间古朴的木屋,错落有致。在这村落的最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比其他桃花树高出三倍以上,枝叶遮天蔽日,繁花绽放枝头,有种绚烂至极的美感。
再往远处望去,除了桃树,还有些桑树和竹子,隐隐还有大片的农田,许多人影在其间耕种,还能听到欢笑嬉闹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一幅祥和安宁的景象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温暖起来,想要在这里永远地生活下去。
鸣鸿也没想到这山洞的另一边竟是如此天地,忍不住展翼而飞,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只是它刚飞出去没多久,就被一群小孩子发现了,他们拿着弹弓追逐起来。
扶苏无奈地抬手摸了摸重新飞回他肩头的鸣鸿,对着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五六个小男孩温柔地笑了笑,他完全不觉得这些孩子身上穿着的古代衣服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孩子从来没见过外人,看见扶苏都是一脸惊奇,不敢靠近。有机灵的已经转身跑回去叫大人了,剩下的几个站在原地,见那只可爱的小红鸟在扶苏肩头走来走去,便悄悄地把弹弓往身后藏了藏。
很快就有一群人迎了出来,他们穿的都是古代服饰,却并不是长袍深衣,而是窄袖短衣,腰束郭洛带,脚踏皮靴。
扶苏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露出些许怀念。
在迎出来的人群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人身穿一袭灰色短衣,看上去年纪应在二十七八。这位年轻人的右脸颊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颚,虽然已经结了疤,长出了新肉,但这伤势当年定是凶险至极,他应是受了不少苦难才熬了过来。这一道横贯他右脸的刀疤破坏了这位年轻人的面相,尽管他神情温和,也让人下意识地升起防备之意。
扶苏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面具,倒是对此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村里已是许久不曾来外客,若有怠慢,还望海涵。”这年轻人说着热情洋溢的
客套话,也并未因扶苏戴着面具没有露出真面容而感到异样,带着刀疤的脸上现出真挚温和的笑容,热情而又不失礼数地邀请扶苏进村喝茶休息。
扶苏欣然同意,随着对方信步前行。
这村中景色宜人,加之屋前屋后的桃花树和缓缓飘落的桃花瓣,每一处都可入画。那年轻人见扶苏看得入神,便笑着介绍道:“我们在此已隐居多年。秦时战乱,
先祖携妻子、亲戚和乡邻逃亡至此地,发现此处安逸和平,与世隔绝,就在此定居。”“真乃世外桃源也。”扶苏由衷地赞叹道。“这些桃树始于当年先祖从家乡带来的桃核。先祖思乡情切,便开始栽种桃树。
最初那一枚桃核长成了村中央的那棵桃树。后来,每当村里有生老病死之事,便栽一棵,长此以往,桃树成林。”那年轻人唇角勾出一抹苦笑,指着盛开的桃花树叹道,“风景虽美,但‘桃’乃‘逃’。这些桃树,都是先祖们因逃离家乡而产生的愧疚。”
扶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忍不住晃了晃神。“看我,怎么提起这些了。”那年轻人尴尬地笑了笑,伸手示意道,“这边请。”
两人朝那棵巨大的桃树走去,扶苏走到桃树前,才发现这棵桃树有多么挺拔高大。他仰起头来,太阳光穿过茂盛的桃花,形成一片片粉红色的光斑,炫人眼目。
“真是壮观。”扶苏用手摸了摸粗壮的树干,不由得赞叹道。那年轻人与有荣焉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