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般吵吵闹闹,倒也解了长途跋涉的孤寂。云象冢内无日月,医生也感觉不到身体的饥渴和疲惫,但面对着几乎毫无变化的荒野景色,精神上很快就濒临忍耐的极限。
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不知从何时起,这天色倒像是暗了些许。医生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压在他头顶上的迷雾,落到了他的身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密集。
“我们是在爬山。”晋布见医生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四周,便出声提醒道。医生想了想,恍然大悟。肉眼看不出来是一座山,只能说明这座山极其庞大。这
些迷雾之前在他们头顶,但随着他们往上爬,他们终于也走到了迷雾之中。“走吧,不要离太远。”晋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到一个身影。医生连忙快步跟上,又走了半晌,迷雾越来越浓,根本看不到三步之外的情况。人对黑夜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正是因为看不清楚。同样一个环境下,白天和夜
晚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所以说钻木取火的发明才尤为重要……医生的脑海里忽然闪
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此时开始庆幸晋布身上挂着串玉佩。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他只需要追随着前方叮当作响的玉佩声即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忽然听到后面多了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唐钧和晋布都走在他前面,那他后面的是谁?“谁?”唐钧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与此同时晋布身上的玉佩声戛然而止,
显然是这两人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都停了下来。
迷雾之中,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哎哟哟,有谁……看见我的腿了啊……”医生立刻又不害怕了,这位老爷爷的腿怎么了?他连忙转身,循声走了两步。迷
雾缭绕中,出现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看上去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医生随意看了眼他布满皱褶的面容,视线便往下移。
这位老爷爷穿的是一袭古金色的长袍,加之浓雾笼罩,医生根本看不到他双腿的情况。
医生告了声“得罪了”,蹲下身去摸老爷爷的腿。左边的股骨、膝部关节、胫骨、腓骨、踝关节都在,右边的……右边的也在啊!
医生同时也注意到这位老爷爷并没有拄拐,也就是说对方行走根本没有问题。所以……看这一大把的年纪,这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商爷爷,您还没找到您的腿啊?”晋布认出了是谁,松了口气。“抱歉,我太冒犯了。”医生站起身告了个罪。“呵哈哈,无妨……”商爷爷眯起一双小眼睛,没觉得这面生的小伙子一上来就
对他摸来摸去有什么冒犯的,倒是已经许久不接触旁人了,反而有些怀念。
医生因为站得离商爷爷很近,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更觉得这老爷爷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你们……”商爷爷出了会儿神,想起来自己叫住他们的缘由,絮絮叨叨地问道,“有谁看到我的腿了吗?”
“没有啊,商爷爷,我们没看见。”晋布耐心地回答着,随后又对一脸蒙的医生解释道,“商爷爷在这里很久了,一直都在找他丢失的腿。”
“勿信,商爵此人寻腿多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唐钧果然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甚至说话都没有压低声音,更像是故意说给对方听的,“也许,他就是守冢人,借找腿之缘由,四处游走。”
医生推了推眼镜,由衷地替唐钧感到心累。
不过,商爵?唐钧?晋布?这几个人的姓名,是不是哪里有些问题?“唉,我的腿啊,你们要是看到了,记得帮我捡起来啊……”商爵老爷爷颤颤巍
巍地叮嘱道,在唐钧不信任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转着身。
“行,商爷爷您慢走。”晋布十分熟练地跟商爵道着别,一看就知道经常与商爷爷见面。
商爵老爷爷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继续转身,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好奇地问道:“哎呀呀,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打算去山顶。”医生客客气气地回答着。“山顶?哎呀呀,山顶可不行啊!不要再往前走了!迷雾会越来越浓的!”商爵
挥舞着干枯的双手,夸张地说着,但他见三人不为所动,只能叹了口气道,“哎呀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走了走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我的腿哦……腿你在哪儿哦……快回来哦……”
三人目送商爵老爷爷步履蹒跚地离开,迷雾阻拦了众人的视线,商爵很快就消失在迷雾之中。
“这商老爷子……是不是已经老糊涂了?”医生挠了挠头,找了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商爵的老年痴呆症。
“爵,酒器也。前有流,后有尾,中为杯,一侧有鋬,下有三足。”唐钧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串,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三足?爵?商爵?商朝的爵?”医生呆呆地重复着,一句比一句不敢置信。真的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商爷爷一直挂念着他丢失的那条腿,他说他只要找到腿,就可以永远沉睡了。”
晋布遥望着商爵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
医生看了眼晋布,后者披散的头发太长,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他的这声叹息之中包含着的,是遗憾还是羡慕。
“商爵那腿,也不知是真丢还是假丢。”唐钧不冷不热地扔下这句,转身继续前行。听见晋布身上叮当作响的玉佩声也随之响起,医生也赶紧收回目光,连忙跟上他们。商爵……商朝的青铜爵?这云象冢里都是古董的精魄……看他们的姓氏,都是以
朝代来命名的吗?那唐钧和这晋布,又是唐朝和晋朝的什么古董呢?钧……千钧一发
的钧?布……就是晋布身上穿的那种紫布袍吗?
医生心底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泡,想开口问,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迷雾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浓密了起来,能见度也越来越低,甚至把手举在眼前,才能勉强看清五根手指。
医生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听不见晋布身上传来的玉佩声了。迷雾遮住了所有的视线,医生一步也不敢动,因为他无法分辨应该朝哪个方向而行。忽然间,一道火光破开他眼前的迷雾,那刺眼的光芒,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肆】
唐钧被深红色的火光包围着,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他的全身,炽热的高温笼罩,却并没有让他有丝毫惊慌失措,反而有种深切的怀念。
是的,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浴火而生。
在许多许多年前,他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都是在泥土之中诞生,在匠人的双手中塑形,在烈火中烧制。
只是他的存在,是个意外。“瓷器并非玩具,岂可任你随意涂抹釉料?”“父亲,为何不可?孩儿只是又添了一色釉料……”
“两种釉料因色不同,成分不同,被火烧灼膨胀与冷却之速亦不同!被你涂抹的瓷器,必将破裂!”
“……孩儿不信!”“哼,你且等着。”
熟悉的对话在耳畔响起,一如当年。那时初生灵智的他根本听不懂,并不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而生的。
那负责的工匠把头也并非浪费柴火教训他的儿子,在这一窑瓷器之中,大部分都是正常烧制的,被那少年涂抹了两层釉料的瓷器,也不过数个。
那时候的他刚有初生的意志,忍受着身体四处传来的撕裂感,听着周围传来噼啪的碎裂声,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他的兄弟姐妹们濒死的哀鸣。
那日,窑中的炉火烧了一昼夜,火焰从深红色到亮红色,一路升温到了橘红色、
橙黄色……再到熄灭,窑内的温度自然下降。简单而虔诚的开窑仪式后,窑门被敲开,窑砖被一块块卸下,随后,他听到了一声惊呼。
他是一只花口杯,黑色的底釉之上,有一圈月白色的斑块,在斑块之上又影影绰绰地闪耀着天蓝色斑纹,斑块和斑纹的形状并不规则也不对称,就像是顽童随意一抹,却有种天然去雕饰的飘逸之感。
他,成了一件稀世珍品。
有人称,混合釉料入窑焙烧后,产生了出乎意料的颜色,这种没有办法进行人为控制的现象,被称为窑变。
工匠把头和他儿子无论再烧多少件混合釉料的瓷器,也都无法重复上一次的成功。他在工匠把头的手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后来,在一个富商的重金之下,他被装进了锦盒,离开了窑厂。
又经过了若干年,朝代更迭,他的存在也不再是唯一的孤品。
心灵手巧的匠人们,一次次改良了技术,做出了一件又一件跟他类似的瓷器,颜色更加瑰丽动人,有黑釉金斑、白釉蓝斑、青釉紫斑或红斑等等,色彩变幻莫测,没有一件器具相同。
这种瓷器,被命名为“钧”。
而他,因为诞生在唐朝,是宋朝钧瓷的鼻祖,便被称为唐钧,而又因为杯身黝黑,也叫黑唐钧。
“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件”“钧瓷无对,窑变无双”“黄金有价钧无价”“雅堂无钧,不可夸富”“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钧瓷被世人所追捧,而他唐钧则深藏在富商的仓库之中,许多许多年后才被其后人发现,辗转多人之手,最后被送给了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军。
那名将军视他如珍宝,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拿出来把玩,甚至还会大摆筵席,跟朋友们炫耀他的存在。
幻象中宾客满堂,嬉笑热闹。唐钧站在火焰之中,冷冷地盯着这个画面,表情冷漠。这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赞叹。
“这名将军,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只杯子啊!”
唐钧转过头去,看到之前碰到的那名青年也站在他身边,心中微微称奇。但他也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你且往下看。”
医生眨了眨眼,偷偷用手摸了摸身周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火焰。他一醒过来就发现眼前在放纪录片,好像是讲一只黑色瓷杯的诞生,正看得津津有味,就发现唐钧也在这里。
幻象又换了个画面,那名将军正在把玩着那只黑色的瓷杯,着迷地在阳光下看着那月白色斑块上的天蓝色斑纹渐变光泽,啧啧称奇。
忽然一不小心,那只黑色瓷杯从将军的指间滑落。还好这将军身手矫捷,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弯腰,在杯子落地之前伸手一把捞住,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呼,好险!”医生仿佛身在现场,也跟着揪心了一下。唐钧发出一声冷哼。
医生还没来得及问他到底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名将军怒目圆睁,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盯着手中的黑色瓷杯目不转睛。
也是,连他刚才都被吓了一跳呢,更别提这主人了。
医生刚感慨地抚了抚受到惊吓的小胸口,就震惊地看到那名将军举起手中的黑色瓷杯,毫不留情地把它摔向地面。
“啪!”瓷杯在瞬间便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阳光照在碎片之上,连那天蓝色的渐变斑纹,仿佛都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这……这将军疯了吗?”医生跳脚惋惜,刚才是快要掉地上了,但不是接住了
吗?怎么还上杆子把杯子摔碎啊?
“呵呵,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之人,可惜可怜吾被窑火千锤百炼之身,竟断送此人之手……”唐钧骤然之间见到这么多年来在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景象,一时控制不住心神。周围的火焰宛如感应到了他的心情,一下子从深红色升到亮红色,再到橘红色。
纵使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在升高,医生一样也能从火焰的颜色变化之中发现唐钧精神的不正常。
原来如此,这里是云象冢,是古董的坟墓。而面前这位少年唐钧,本体应该就是那名将军手中的黑色花口杯!就是黑唐钧!
怪不得这少年身上都是裂纹伤痕,原来竟是瓷器破损的痕迹!
医生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卷入了唐钧的回忆幻象,但也知之前商爵老爷爷警告他们不要再深入迷雾,恐怕也是怕他们陷入心魔而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些去往山顶的古董精魄们,到底是真的走出了云象冢,还是永远留在了这片迷
雾之中?
医生来不及细思,眼见着身周的火焰颜色已经从亮橘色变成了亮黄色,连唐钧的双眼都被火焰映照成了金色,医生赶紧指着幻象,提高了声音道:“你看!将军他好像在说什么!”
唐钧仿佛快要失去了理智,但被医生如此提醒,却也还下意识地转动了目光,看向幻象。
此时,幻象中的将军背负着双手,低声喃喃自语道:“想我戎马一生,出生入死,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而过,从未怕过。
“如今,为何会因为这样一只小小的杯子就骇成这样?“呵呵,吾一世英名,岂能因此而废!“本以为是吾把玩着此杯,却不承想,反是此杯把玩着吾也!”
医生翻了个白眼,这将军的逻辑真心感人,这原因让唐钧听了,还不如不听呢!果然,身周的火焰骤然大涨,逐渐朝幻象蔓延而去。火焰的颜色也从金色、浅黄
色一路升温到了白色,眼看着这白色火焰即将吞噬一切,淹没整个幻象。
这不用猜,也知道情况不妙啊!医生飞快地转动头脑,嘴上不停歇地追问道:“唐钧,唐钧你是不是不甘心?你是不是怨恨着他?你是不是想要问他为什么?”
“为何……为何吾会遇到如此之事……”在一片几乎看不到任何事物的亮白色火焰之中,唐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医生偷偷松了口气,能沟通就还有救。
他定了定神,亮白色的火焰几近银白色,晃得他眼睛都有些疼,受不了地眯了起来。不过,这亮白色的环境,倒是跟他工作的环境很相似,医生莫名地找到了一种熟悉感。
是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唐钧其实跟他之前遇到过的病人,没有什么区别。
医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冷静,他缓缓劝道:“唐钧,这其实都是天灾人祸。你们没法选择自己的主人,就如同病人也没法选择自己不得绝症一样……这都是无法解释的……”
医生越说越觉得言语苍白,他在医院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在每次面对时,依然都会觉得无能为力。说什么临终关怀,但实际上,除了病人自己,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医生叹了口气,看着幻象之中那纵然是嘴硬说了一番说辞,但却依然面色凝重的将军,脑海中闪过一个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医生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脑袋像是针扎般的痛。
是谁?是谁曾经对他说过这句话?一个身影,呼之欲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唐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炫白色的火焰之中传来,这句佛偈被他翻来覆去地念了许多许多遍,越念越释然。
医生忽然理解了将军的心情。
将军是太喜爱唐钧了,喜爱到心神都为之动摇。但将军却没有认识到这种喜爱是美好的感情,反而因为太喜爱唐钧而为对方的安危所束缚,觉得这是被困住的感情。
可是,“无忧亦无怖”之后呢?将军会觉得自己自由了吗?还是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呢?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吾竟释然矣。”唐钧的声音变得舒缓起来。
医生却觉得心情沉重,唐钧未免也太过可怜了,一直以来执着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缘由。
“话说起来,好像一直都未曾问起你的姓名,你是何物?”唐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忽近忽远。
“啊?我不是古董,都说了我是人。”医生无奈地撇了撇嘴。“你不是古董?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呵,你果然是那守冢人……”
医生想起唐钧对守冢人刻骨的仇恨,连忙疯狂摆手。但唐钧却是一副笃定的语气,但言语间却再无对守冢人的敌意。
炫白色的火焰吞噬了幻象之中还在低头盯着地上碎片的将军,只留下散落一地的黑唐钧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