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 第132节

  因此,纵使知道这只是个幻境,但也请让他自私一些,再多体验一会儿吧……虽然心里知道产生这样的念头不太妥当,扶苏也暂且视而不见,随口挑了几处疑

  问,还有该如何徐徐渐进地实施的问题,他和毕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扶苏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毕之提出的新问题吸引了注意力。“陛下,还有一事,臣认为迫在眉睫。”“哦?何事?”扶苏见毕之说得郑重,便也坐直了身体,以示重视。“立后之事。”

  扶苏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原来在这个幻境里,他也只是刚登基,还没娶妻生子呢,这又是什么剧情走向?这幻境不会以为给他找个妻、生个子、弄个温柔乡,就能把他永远留在这里吧?

  功成、名就、娇妻、美妾……话说,这种幻境,听上去倒是很像桃花源中的那种幻境……

  当然,这也侧面说明,面前这位丞相大人,应该只是幻境里的人物,也就是……什么 NPC?

  虽然也在意料之中,但扶苏难免脸色冷淡了下来,全身上下浮现出了浓浓的疏离感。年轻的丞相大人却并不在意帝王的反感,而是坚持地劝慰道:“不立后不足以安

  天下,众公子心思浮动,难以安抚。又不可派去各封地,天高地远,恐成后患,重成天下割据之势。但若留在咸阳,接触群臣,日后恐生大变。”

  “哦?那依卿所言,朕该如何行事?”

  “臣知后位关键,不可轻率,但也可先选取诸位大臣之女入宫,由陛下自行挑选。”“哦?众女皆是名门之后,朕该如何平衡此局?”“按身份应选国公之女,可掌后宫;或按品性选,可母仪天下;或按陛下喜好选,

  可独宠一年,若无子嗣,应再选妃。”年轻的丞相大人对答如流,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早已思虑多时。

  扶苏差点给气笑了,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被毕之逼婚的一天。他努力维持越来越要绷不住的表情,挣扎着反驳道:“先皇亦无后。”

  “始皇无后,但后宫有佳丽三千。陛下您出生时,始皇未及弱冠……”年轻的丞相大人抬眉看了他一眼,扶苏竟从其中看出了些许戏谑之意。

  没错,男子二十岁才及冠,而始皇帝十八岁就当父亲了。

  当然他扶苏的情况又不一样,始皇帝因为一统六国,最开始时是想把秦朝传到万世,但后来就变成自己想要活到万年。始皇帝既然自己想要长生不老,就更不允许皇位传给别人。

  私下虽然大家也有叫他太子的,但实际上他就只是大公子。这也是历史上赵高敢篡改始皇遗诏的原因。他父皇一直都没有正式立过太子。

  而且不光没有立太子,始皇帝更不允许自己儿子生孙子。因为始皇帝怕再下一代出生之后,太子之位就必须要决定了,这会让扶苏的身边自然而然地聚集许多臣子,最后随着始皇帝的老去,扶苏将会成为始皇帝最大的威胁。

  所以始皇帝甚至用小公子胡亥转移朝野的视线,故意做出宠爱对方的样子,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态度暧昧不明。

  想起胡亥,扶苏忽然问道:“对了,亥儿呢?”

  年轻的丞相大人一脸不要转移话题的表情,正要继续义正词严地逼婚,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个青年惊喜的声音。

  “皇兄果真还想着我!”

  【叁】

  一个身穿绣袷绮衣、脚踩锦履的年轻公子踏步而入,扶苏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这是黑发黑瞳的胡亥。

  尘封的记忆随之纷至沓来,幼时一直赖在父皇怀里的胡亥,少年时偷偷摸摸躲在殿檐角落里听他念书的胡亥,青年时眼神之中带有些许疯狂残忍的胡亥……

  不过,纵使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胡亥是黑发黑瞳,但只需要一对视,扶苏就已经能确定,这幻境中的胡亥,应该就是他这一局棋的对手。

  是了,他想起来他忘记的是什么了,他带入棋局的古董是金銮铃,尽管现在它不知所终,但金銮铃本就是帝王所用,这局棋的胜负手应就在皇位。

  所以,胡亥想要赢,就要从他手中夺走皇位,再一次。扶苏的目光也仅仅是冷冽了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他的这点变化,坐在他对面的丞相大人看得是一清二楚,顿时欣慰自家皇帝并不是真的傻白甜,哪怕对这个不成器的小公子也都心怀戒备。

  “皇兄!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这是楚地的龙凤虎纹绣锦袍,还有一卷极品云纹素纱,特别轻薄,等夏天的时候可以做襌衣……”胡亥一挥手,跟在他后面

  的侍从便一个个上前奉上数个锦盒,每个里面装着的都是无价之宝。

  没错,胡亥给自己立的人设是喜好出游的小公子,之前跟着始皇帝四处出巡也是这个原因,对外表明全无争夺皇位之意。

  在这个幻境的设定里,当初陪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的还是他胡亥,赵高也提出了更改始皇遗诏的建议,但胡亥直接给他定了欺君之罪,让侍卫杀死了赵高,而后亲自去边疆迎回了扶苏。所以就算年轻的丞相大人总是对胡亥看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是确确实实地拥护着扶苏。

  看胡亥献宝后等待夸奖的表情,年轻的丞相大人表示他实在没眼看,拱手退下去处理公事了。不过他临走之前还不忘提醒扶苏一句,让后者考虑刚才他所说的话。

  胡亥目送着丞相大人倒退着离开书房,也并未不识趣地去询问扶苏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而是若无其事地拿起那卷云纹素纱,在扶苏身上来回比画,似模似样地研究之后要搭配什么颜色的腰带。

  “行了,不用再装了。”

  “皇兄,这卷布料够做两件襌衣的了,到时候剩下的布料让织室给我也做一件吧?”

  “我已经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放心,亥儿不会做跟皇兄一模一样的,换个别的颜色的边纹和腰带,做出来就会完全不一样。”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唉,皇兄不会觉得亥儿小气吧?送给你的东西还要回来半卷,实在是楚地的丝绸太厉害了!”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同时沉默了下来。胡亥回过身,把手中的素纱卷摔回锦盒,又挥了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扶苏叹了口气,打算跟胡亥摊牌。

  “别说,皇兄,别说。”胡亥似有所感,连忙扑了过去,半跪在扶苏面前,抓住了他的手,眼中满是祈求,“皇兄,这样不好吗?这里,这么真实,你当皇帝,我来当闲散王爷,这样不好吗?

  “这里虽然是幻境,但只要不分胜负,我们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皇兄,你的病,如果在现世支撑不了太久。但在这里,实际的时间停滞,我们

  便可以在这里度过一辈子。

  “在这里,你当皇帝,我修正了我的错误,这才是历史上真正应该发生的事情啊!”胡亥压低了声音,仿佛旁边还有第三个人,但实际上偌大的书房只有他们两人。

  他咬了咬牙,虽然他并不想提那个人,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在这里,那个人成了丞相,可以辅佐你治理天下,让秦朝强盛,万世万代传承下去!”

  扶苏在那么一瞬间,居然被胡亥说得有些动摇。这里,确实就是他一直憧憬的过去。

  也是他年少时一直想要为之奋斗的未来。

  “这里,确实很好。”扶苏慢慢地,但却坚定地,把自己的右手从胡亥的手掌中抽出,“但这里,都不是真的。”

  看着自家弟弟随时会掉下泪的双眼,扶苏难得真心地笑了笑。他知道,胡亥说的也并不全是真的。

  他继续当皇帝,那就意味着胡亥失败了。过不了多久,棋局就会判定胡亥失败,把其抹杀,而他也会被踢出这个幻境,继续进行下一局。

  所以,什么永久的幻境,美好的万世秦朝,都是虚幻的泡沫。只要一碰触,就会破碎。

  赵高那个玩弄人心的高手,居然让他在胡亥和阿罗之间做出选择。其实,也根本不用纠结。

  他面前的这个傻弟弟,根本不是阿罗的对手。两千年前一样,现在也一样。

  此时,殿外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地在天空中回荡着。一身火红色羽毛的鸣鸿叼着金銮铃,在宫殿上空盘旋了几圈,最终从敞开的窗棂飞了进来。

  鸣鸿与主人心意相通,直接便把金銮铃交到了扶苏手上。

  扶苏摸了摸鸣鸿柔软而又温暖的翎羽,却把金銮铃递给了胡亥,用不容拒绝的态度。“弟弟啊,当初你就赢了这一局,今日也一样。”

  “皇兄!”

  “‘听我尊前醉后歌,人生无奈别离何’……”

  胡亥捧着冰凉的金銮铃,看着扶苏一边吟诗一边慢慢变淡的身影,浑身失去了力量,愣在了当场。

  这一定,是皇兄对他的惩罚。

  【这一局,黑方胡亥胜。】

  【肆】

  汤远背着小手,在一个个书架前慢悠悠地走过,时不时伸手拿起一枚铜权,借着殿内昏暗的灯光,像模像样地鉴赏着。

  孙朔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小家伙,但后来发现对方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拖延时间,便也纵容地勾了勾唇,把手中的青铜人形灯放在案几上,垂目养神。

  也不知,小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小公子曾嘱咐过他,适当放放水,但孙朔依然有些不甘心。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能猜得到赵高这人下这盘棋的真实目的。

  为了跟那道人一决千年胜负什么的,未免也太中二了,那赵高恐怕是借着棋局做什么阴谋之事。而这棋局之中,输掉的人恐怕就会变成祭品,而赢的人会继续前进,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胜者。

  这明显,是最后只有赵高存活的游戏。

  孙朔早就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但他依然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因此这小家伙使出的拖延大法,倒也甚合他意。

  反正又没有人说平局或者僵局,是不能存在的。

  孙朔满意地扯了扯唇角,打算要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突然间,一个天真可爱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呐,我觉得,是不是就是这枚铜权啊?”

  孙朔眉头一跳,他以为自己和这位小娃子已经有了无声的默契,他们二人会在这间大殿之中消磨时间,甚至直到棋局的结束。

  这分明是对他们彼此都很不错的选择,这小娃子是真傻呢,还是在装傻?孙朔压抑着不解,抬目看去,却在下一刻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啧啧,看你的表情,是我猜对喽?”汤远得意地挑了挑眉,晃了晃手中的那枚不起眼的铜权。

  “这不可能!”孙朔发现汤远已经在他没注意的情况下,走到了真正放着他本体铜权的书架前,而汤远手中的那枚铜权,正是他的本体!

  “为什么不可能?你的本体不就在这间大殿里吗?既然在,那就有可能被我找出来啊!”汤远歪着头,装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并不说这个选中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

  “哦?那你为何选中这枚铜权?”孙朔收起脸上的惊讶,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些铜权,明明看起来都很相似。”

  按理说这位大叔只需要回答对或者不对即可,根本没有权利提问。但汤远想想之前这古装大叔对他容忍的态度,还是配合地笑了笑,解释道:“其实这间大殿中的铜权,乍看上去确实都没有什么特别。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面落满了灰尘,有的则干干净净,有的上面还留有油腻的指印……

  “但这些铜权上面大部分都有刻字。

  “铜权,其实就是秤砣,据说最早在东周时就有人使用,一直延续至今。就算现

  在有电子秤,很多地方也在用它。这些铜权之上,不光刻着重量,还有很多都刻着它们的出生年月。

  “而你说要找出你的本体,那么这枚铜权应该与你是一个朝代出生的。

  “你手中拿着的是青铜人形灯,灯具从战国时期才有雏形,而人形铜灯则是那一时期最流行的款式,也被称为力士灯。而从材质、形制来分析,这种古朴的样式,应是战国后期的。毕竟汉时的人形灯更加多样化,甚至人形还有卷发、高鼻、深目的外国力士。

  “而你身上的服饰,是秦代最流行的曲裾,而且是短曲裾。要知道,后世曲裾都是女人所穿,而只有秦汉时期,曲裾是男女通用的。而你身上的曲裾刚过膝盖,并无其他饰物和花纹,所以应是侍从所穿。

  “当然……根据我大师兄的身份……其实前面的推导都是辅助性的,你的本体应就是秦朝的铜权。

  “而很凑巧的是,因为秦朝十分短暂,始于公元前 221年,亡于公元前 207年,仅仅只有十五年。

  “秦时的铜权应该也就只有两种,一种就是秦始皇平定六国,统一度量衡后发行的铜权,还有一种就是秦二世登基后所发行的。

  “所以,正巧我看到了这一枚,先问问喽!反正我有三次机会不是吗?”

  汤远说了一大长串分析之后,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孙朔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哦?你就不怕我拿着的这盏人形灯,是随手拿的,身上的什么曲裾,是随便穿的?”

  “所以,其实我猜对了,对吗?”汤远的内心暗自松了口气,听上去这人是信了,他给糊弄过去了。

  实际上,这枚铜权是小白蛇告诉他的。

  这满屋子铜权,每一枚上面有无灵气、灵气的大小,小白蛇都能看得到。而这枚铜权,就像是黑夜里的萤光,小白蛇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汤远也不知道听小白蛇的指挥算不算是用外挂作弊,所以他晃悠这么久,基本上都是在想怎么措辞忽悠这位大叔。

  还好,看上去像是成功了!

  “果然后生可畏,我不该小瞧你是个孩子。”孙朔深深地叹了口气。

  “孩子又如何?我师兄像我这么大,都已经官封上卿了!”汤远与有荣焉地挥了挥拳头,当然这也是师父成天挂在嘴边上嘲讽他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师兄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继续前行吧,希望你能一路好运。”孙朔笑了笑,如释重负。

  他执的古董是铜权衡,泯然众人矣的铜权衡,它的愿望是可以在千千万万同类之间,被人认出来。

  是了,他留在世间这么久,应该放手了。

  孙朔面色平静地低头吹熄了放在案几旁的青铜人形灯,墙壁上的其他灯烛也都陆续依次熄灭,大殿内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大殿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汤远压抑着心中的不安朝外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借着外面的星光,汤远看清了大殿内那一排排书架上,本来密密麻麻的铜权皆消失不见。

  汤远捏了捏手中那枚秦朝铜权,最终踏出了这间空荡荡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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