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 第97节

  真抠门!

  而且这人一看就有问题,这宴会人声鼎沸,小船又离亭台那么远,这要什么耳朵,才能听得出人家吹错了一个音啊此时,宴会的主人王恺却已经扬声道:“处仲,你说笛音出错,可那艘船上的乐者一共有五人,难不成一起处罚?这可如何是好?”

  随着他的发话,在曲水彼岸的闲杂人等也都识相地散开,露出那五名跪伏在地的乐者。也许是为了让龙骧将军的声音传到各处,此时池水的小船上,乐声戛然而止,就连树林间的舞姬们也都停止了舞蹈,悄悄地跪伏在地。

  几乎是一瞬间,方才还热闹喧嚣的宴会,变得鸦雀无声。这种巨大的反差,几乎令人窒息。

  石熙下意识地看向曲水对岸,那五名乐者都很年轻,穿着别致的窄袖短袄,有男有女,手中都是拿着笛子。看来他方才离得远看得不清楚,应该是每艘船上的乐手都拿着一样的乐器。

  听着旁边的宾客们窃窃私语,石熙发现大家都认定这下应该就不了了之吧,毕竟法不责众。说到底,只不过是吹错一个音罢了,而且还不一定真有其事,这么认真做什么?况且就算是真的吹错了音,询问这五名乐者,就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一种是众口一词地指认谁是吹错音的人,还有一种就是互相攀咬。不管哪种发展,都会令场面很难看。

  石熙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却不曾想那王敦竟淡淡一笑,指着曲水对岸缓缓道:“是中间那位。”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便聚焦在中间那名乐者身上,那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只见她低着头瑟瑟发抖,一声也不辩解,竟是默认的样子。

  石熙看得目瞪口呆,难不成那王敦王处仲竟然真的拥有一双灵耳?

  接下来发展的事态,却让众人满座皆惊。

  那名少女乐者被指出之后,当场就被一旁的仆役用刀斩杀,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满了她身下的青石板。宾客们纷纷变色,而那位挑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敦,却依旧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喝着杯中的酒。

  石熙骇得差点惊叫出声,幸亏一旁的石崇早有准备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少女乐者的尸体被拖了下去,鲜血也被迅速洗刷干净,剩余的四名乐者也被带了下去。气氛只诡异了这么几分钟,乐声就重新响起,舞姬们重新翩翩起舞,宾客们虽然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依旧重新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石熙虽然年纪小,但也见过宠物的生死,知道死亡是怎样恐怖的存在。就因为知道,他才越发震惊,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恍惚之中,石熙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问他身旁的父亲:“那名乐者真的吹错了音吗?可若是被冤枉的,为何不出声辩解?”

  “人生而分三六九等,身为下仆,又岂能反抗权力?自是贵族们说什么是什么。”石崇感慨道,端起酒杯,别有深意地叹道,“各位,珍惜自己的身份吧。”

  石熙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必定有话要跟自己说。

  果然,石崇伸手抚着他的头顶,淡淡地教导道:“熙儿,这一切也许只是一场戏,不用太往心里去。”

  “戏?”

  “记得我方才所言乎?今天所请的,都是我大晋朝的文人雅士。有这样一出戏,恐怕不出明天,全洛阳城就都知道王敦王处仲的名字了。”

  “……此乃……为名乎?”

  石熙怔怔地问道。

  “然也。”

  石崇非常满意今天带着儿子出来长见识,虽然这剂猛药下得也太重了,但看起来成效不错。

  石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小脑袋里全是转不过来的弯。再精美的佳肴,再美妙的景色,在他看来也都罩上了一层浓浓的血色。也许是看出他兴致不高,宴会进行到大半,石崇就领着他告辞而出,上了石家的牛车,可是颠簸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老爷,有人求见,献宝以求庇佑。”石家的车夫低声禀报道。

  石崇撩开车厢帘布,下面的仆役适时地递上来一个打开的锦盒,锦盒之内有一枚青绿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石熙只是看了一眼就向车厢外看去,发现有名年轻男子正跪在车轮旁,应是被连累赶出王府的四名乐者之一。他身着王府的乐者服饰,手里还拿着笛子,衣服上还带着血污,正是方才所溅到的。

  “王府的乐者,都经过了多年悉心调教。熙儿,我记得你喜好笛音,要不要带回家?”紫袍中年人随意地问道。他并没有去问乐者的意思,因为依他的身份,就算是看这人不顺眼,收了珠子拔刀杀了也无所谓,就像是方才死掉的那名少女乐者,他们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等人。

  石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好听笛音了,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定定地看着跪在那里的年轻乐者。

  而后者,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缓缓地抬起了头……

  ※2※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着震耳欲聋的《土耳其进行曲》,医生霍然睁开了双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才从离奇的梦境中彻底抽离出来。

  但梦境中的一切,却并不如往常的梦境一般,很快就模糊淡忘,反而随着他的回想,越发清晰了起来。

  曲水流觞……说白了不就是回转寿司嘛!但那高大上的格调是回转寿司比不上的!

  只是,最后那名少年乐者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就醒了过来,并没有看到对方的面容。

  怎么……这么在意呢……

  从梦中的那个视角,虽然只能看到那人下颌的弧度,却莫名地熟悉得令他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医生又面无表情地在激昂的《土耳其进行曲》之中躺了半分钟,直到隔壁屋的汤远忍不住跑过来,按掉了他的手机闹钟。

  “起床啦!不是说今天上午有手术吗?快去上班赚钱养我啦!”汤远小朋友义正言辞地教育着,结果,一转头就无语了,“这绿珠子是哪里捡来的?之前没看到过啊,都碎了还留着?”

  床头柜上的灯座正好是个招财猫,招财猫向前举着的爪子上,放着一枚已经碎掉的珠子,在清展的阳光下闪着深幽的青绿色光芒。

  “我也不知道……”医生皱了皱眉,这珠子是他从明德大学回来之后。在衣服兜里发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丢,只是随手放在了床边。现在想想,梦里看到的那颗躺在锦盒里的珠子,颜色和大小都和这颗差不太多。

  果然梦境是现实的投影吗?

  不过,他为什么会梦到自己成了那名叫石熙的孩童?还梦到了他的父亲……

  医生抿了抿唇,他以为自己过了中二期之后,就不会再梦到臆想中的双亲了,结果在内心深处,还是默默地期待着他们的存在吗?

  心情莫名其妙地发堵,一直到了医院工作了一天,琐事缠身,也没有任何好转。

  直到晚上快要下班的时候才有空回到办公室,淳戈一见他如此就取笑道:“怎么愁眉苦脸的?被叶子学妹拒绝了?我可是听说你们俩人半夜出去约会的八卦了哦!”

  “谁乱传的八卦?”医生一怔,继而难得严肃地声明道,“千万别再传了,对人家女孩子不好。”

  淳戈意外地挑了挑眉,绕着医生走了一圈,拍了拍他的肩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一直板着脸可不像你了啊!”

  医生苦着脸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手机,沉痛地说道:“新买的手机屏碎了……”问题他还不知道手机屏怎么碎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节哀顺变。”淳戈抹了把脸,无奈地捶了他一下,“屏碎了就去换啊!”

  “换一个肾6的原厂屏要将近两千块呢!大淘宝上虽然便宜但不敢随便换!”医生懊恼道,“而且马上要交明年的房租了,还要省着点。反正手机还能用,就先凑合着用吧。”医生抓了抓头发,没说出口的是家里又多了一口人要养活。虽然养汤远小朋友并不费钱,但总要存着点储备金,以防万一。

  涉及到经济问题,就算是再熟的朋友,也不好说什么了。淳戈只能邀请道:“晚上一起吃饭不?不过我要查完房才能下班,带上你家的小崽子,我请你们去吃火锅!”

  “大热天的吃什么火锅啊……”医生吐槽着,不过还是约了时间地点,给汤远小朋友打了电话让他来医院,两人一起等好心的长腿叔叔下班请客。

  其实不止淳戈注意到医生的心情不好,与他朝夕相处的汤远更是察觉到了。吃过火锅回家了之后,汤远发现医生少有地在书桌前写写画画外加使用计算器。好奇心极其旺盛的汤远趁着去送水的机会瞟了两眼,立刻就发现他在记账,看来原因在这里。

  “这笔开销是什么啊?”汤远指着那笔数额最大的数字,心塞塞的。师父那个不靠谱的吃货,压根儿就没给他生活费就把他扔出来了。他开始严肃地考虑要不要去师兄的店里弄点古董贩卖什么的,但二师兄好像压根儿不在啊!

  “是房租啊,该交下一年的房租了,当初签的合同就是一年一交房租。”医生咬着笔杆子,口齿不清地嘟囔道。虽然当时租这个房子的时候特别便宜,但房租每年也都在涨,一年的房租一下子拿出来还是挺大一笔钱的。

  医生用他那个屏幕碎掉的手机当计算器算了又算,好半晌之后才发现汤远小朋友一直没离开,而是一脸凝重地低着头。心思并不细腻的医生居然也瞬间懂了,连忙解释道:“别这样,这不关你的事啦,就算没有收留你,我也是要交房租的嘛!其实养你也花不了很多钱的啦!”

  汤远抬起头,认真地端详着医生的表情,而后者也适时地露出坦诚的笑容,浑然不知自己这样子在别人眼中有多傻白甜。汤远确认了半晌,终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医生的肩膀,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大叔,你这还没到更年期呢,怎么就老年痴呆了?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忘记了吗?”

  医生瞪圆了双眼,正想追问什么情况,就见汤远小朋友穿着小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到了书柜前,拉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份文件袋,又啪嗒啪嗒地跑回来,往他面前一递。

  好奇地低头一翻,医生的眼睛又瞪得更大了。

  这是一个房产证!就是他现在住的这间房子!而且还是他自己的签名!

  他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怎么连他自己都没印象?!

  医生整个人都玄幻了,把手中的房产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里面附着的买卖合同、更名复印件、契税发票、土地证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是造假的。可是他哪里有钱买房子呢?才工作了几年,这座城市的房价高得让人无法企及,就算这房子便宜一些他也绝对承受不起啊……

  ※公元295年※

  龙骧将军王恺的那场宴会,对石熙的震撼很大。那次归家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石崇自责不已,就再也不提带他出门的事了,倒是经常在回家之后跟他讲讲白日的见闻。

  王恺家里是经常办宴会的,后来有一次比起前次还要惊心动魄。那王恺又开发了新的玩法,命舞姬劝酒,若是所劝的客人不喝酒,就是劝酒的舞姬不尽职。他王府不需要不尽职的舞姬,必斩之。被劝酒的宾客就算不看在美人的面子上,也要看在龙骧将军的面子上喝酒。只是轮到王敦的时候,他却说什么都不喝。劝酒的美人惊惧得面无人色,涕泪横流,甚至一连好几个舞姬都直接被斩杀在席间,王敦也没有半点动容。

  而王敦也终于用几条人命,彻底让全洛阳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石崇回来向石熙转述的时候,语气不屑的评价。

  石熙年纪还小,无法体会父亲说话时所暗藏的艳羡。

  那名被王府驱逐的乐者,在石家住了下来,平日里吹奏的笛音,悠扬清远。石熙本不喜好笛音,但每日这样听下来,倒也成为了习惯。

  他的祖父是晋朝开国元勋石苞,在祖父过世之时,把财物分给了子孙,可偏偏他父亲石崇一分一毫都没有得到。

  石熙已经觉得家里很有钱了,但自从去过那龙骧将军王恺的府中,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不过很快,他父亲开始升官了。

  出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加职鹰扬将军。

  石熙并不明白这么一大长串的官职所要承担的政务有多少,但父亲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或者即使回家,也会去其他姬妾那里,不再来他的院子了,他一个月都几乎难见父亲一两次。

  相对应的,石家开始变得富裕起来,府邸开始扩建翻新,在其他地方也起了别院,府中多了些旁人送的装饰摆设、价值连城,饭桌上的珍馐佳肴也多了起来。

  但是没有了父亲的陪伴,石熙却觉得这些佳肴没有以前的四菜一汤好吃。

  “少爷,一为何不开心?”动听的笛音停了下来,一个悦耳的男声从廊下传来。

  石熙放下筷子,用丝帕抹了抹嘴角,看着空荡荡的厅堂,竟小大人似的幽幽地叹了口气。因为笛音停歇、厅堂静谧下来,竟能听到其他院落断断续续传来的笙箫声,更显得此处寂寥肃穆。

  石熙扭过头,看向笙箫声传来的方向,小脸阴郁。他知道那处院落是一个叫绿珠的舞姬,擅长舞一曲明君舞,技冠洛阳,极受父亲宠爱。

  “乐师,那绿珠,是你推荐来的吗?”石熙绷着一张小脸,一字一顿地问道。也许旁人还不会留意到,他可是记得那枚被献上来的绿珠子,他压根儿就没拿到手过。而之后不久,石家便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叫绿珠的舞姬。

  “回禀少爷,这是我和老爷之间的交易。”乐师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全然没有半点被拆穿的恼怒,“他想要无与伦比的财富,我便奉上绿珠。”

  “……那你换了什么?”石熙半点都不信,这乐师八成是把他当小孩子糊弄呢。虽然他确实是小孩子,但也没单纯到这个份儿上。这乐师要是有这天大的能耐又何必当一个被人掌控生死的乐者呢?

  当然是换了这一世的陪伴。

  乐师没再做声,想必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这石家的小少爷都不会当真。

  石熙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本来性格就很随和,把这段话当成了随口的玩笑之语。他惆怅地看着已经缀满繁星的夜空,不解地问道:“乐师,那名利二字,就那么令世人痴迷吗?”他想不通,也想不透。不过他这个问题也并不是想要对方的答案,旋即便自嘲地一笑道:“也许等我长大了,就会懂了。”

  回答他的,是廊下一声情绪复杂至极的叹息声。

  又梦到了那个朝代。

  医生躺在床上回忆了一下,今晚的梦境中,可爱的正太好像心情不太好。

  他一连几天,都梦到了同样的朝代,同样的主人公。

  若是换了其他人,每天在梦中梦到的都是另外一个人的生活,肯定早就精神崩溃或者怀疑世界了。但医生不知道为什么却适应得很好,还期待梦中会梦到些什么,每晚的睡觉时间都提前了两个多小时,作息时间特别健康。而且他发现,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若是在医院的值班室睡觉,就完全梦不到,只有在家睡觉的时候才可以。

  这样其实也不错,每天晚上免费看古代连续剧。

  医生最近心情也很不错,省去了一大笔房租费用,还平白无故得了一套房子,然后因为手术连续成功达标,拿了医院一笔奖金,基础工资也大幅上扬。

  他骨子里就是小市民气质,有钱就能买更多的好吃的!

  医生觉得最近他的运气简直好得爆棚!这天上路的时候,路过彩票店,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张彩票。

  不过买完他就后悔了,把希望寄托于这么渺小的概率,简直不像是睿智的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随便把彩票往钱包里一放,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就当是为福利事业做贡献了。

  ※公元298年※

  石熙面无表情地走在金谷园的水榭之上。

  金谷园是他父亲这几年建成的别墅。说是别墅,实际上是依靠着邙山的山势,圈了一个山谷所建的大型私家园林。其中借了天然的河溪,新挖了河渠,绕着各色的亭台楼阁,从山间蜿蜒而下。而楼阁之中都住满了各色美人,每到开饭的时候,都直接在山顶把一个个漆盒放在溪水中,任凭美人们随意捞取。若是没有被选到的漆盒直接漂到下游,都是石家的仆役所居,可供他们食用。

  若说当年王恺家中只有开宴时才会去中央亭台玩一次曲水流觞,那么石家就是天天在玩。

  石崇经常请文人雅士来金谷园吟诗作对,昼夜游宴,立刻盖过了王家的宴会,被称之为赫赫有名的金谷集会。据说还因此出过一本《金谷诗集》,石崇专门为之作序。而金谷园也被封为洛阳十景之一,被人口口传颂。

  石熙的生活更加奢侈了,但却也更加不快乐了。他今年十岁,早已在一次次对父亲的期冀中失望透顶。父亲曾骄傲自豪地说,以前还需要带他出去见世面,现在直接留在金谷园之中,就能见到所有想见的人。

  可他却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他长大又能做什么?继承了巨额财产之后,像父亲一样纸醉金迷?

  父亲最近又在和王恺斗富,比谁家更有钱。

  王家用糖水洗锅,石家就用白蜡当柴薪烧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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