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他来到了一处相对来说没那么多淤泥的地方,大概是某座码头仓库最后的遗骸。
他找了一个相对来说较高的崩塌矮墙,爬上去,环视四周,打量着周围冰冷、带着铁锈腥味的雾气的死寂泽国。
这里曾是苏瓦诺,米尼西亚王国引以为傲的繁忙港口,如今,它只是地图上一个被墨绿色标记吞噬的名字,一个被遗忘在泥沼深处的噩梦。
作为一名玩家群体中公认最优秀的侦察兵,巴巴罗萨的感官早已被无数极端环境磨砺得如同精密的仪器。
此刻,这些感官正向他疯狂报警,描绘着一幅远比官方报告更令人心悸的图景。
他的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能勉强勾勒出城市的残骸。
曾经高耸的钟楼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头,歪斜地插在泥水里,只露出顶端锈蚀的铜钟。
砖石建筑的轮廓在深绿色的水藻和滑腻的苔藓覆盖下模糊不清,窗户成了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这片被诅咒的水域。
水面并非清澈,而是浑浊的墨绿,泛着诡异的油光,底下沉淀着文明的尸骸,扭曲的马车轮毂、破碎的陶罐、甚至能看到半沉没的屋顶瓦片。
没有飞鸟,只有巨大的、色彩斑斓到令人不安的毒蝇嗡嗡地盘旋,或者肥硕的水蛭在朽木上缓缓蠕动。
在这片沼泽中,空气中弥漫着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浓重的水腥气是基调,混合着植物过度腐烂的甜腻恶臭,还有淤泥深处翻腾出的沼气,带着微弱的硫磺味,让巴巴罗萨想到了恶魔。
不过这玩意不是喜欢炎热吗?
它们会在这里出现?
巴巴罗萨耸了耸肩,就把自己的想法抛之脑后,继续收集有用的情报。
除了硫磺味之外,在这里最刺鼻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冰冷、滑腻,带着爬行动物特有的气息……那是属于蛇人的味道,无处不在,如同给这片沼泽打上了烙印。
沼泽很安静,巴巴罗萨在仓库遗址停留了一会,他没有听到风声,没有虫鸣,更没有水流声。
只有他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还有两名随行同伴在周围走动时,靴子搅动泥水的咕噜声。
以及从极远处传来的、非人的嘶嘶声,悠长、冰冷,像是巨蛇在摩擦鳞片,又像是某种诡异的哨音,在浓雾中飘忽不定,瞬间又消失无踪,让人怀疑是否是幻觉。
“巴巴罗萨,你带衣服了吗?”
同行的一人向他叫喊着。
“我有点冷。”
巴巴罗萨没有说话,他只是冲着那个莽撞的、没脑子的蠢货疯狂、用力比划着手势,告诉他立刻闭嘴。
确实,这里有点冷,巴巴罗萨能感觉到,雾气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皮甲和裸露的皮肤滑落,带来刺骨的寒意。
脚下的砖石湿滑无比,就像是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生物膜,他鼻尖下的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抓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冰冷的凝胶。
尽管如此,这也不是那个家伙在这里大声嚷嚷的理由。
“我很冷,你带衣服了没有,给我一件干的!”
不好,我的厌蠢症犯了……
巴巴罗萨微微眯起眼睛,掩饰自己翻起的白眼。
巴巴罗萨立刻从矮墙上跳了下来,借用这片废弃建筑物挡住那个蠢货的目光后,从另一个方向快速而轻巧的离开。
走的时候,巴巴罗萨还不忘记将一些自己留下来,较为显眼的痕迹给处理了一下,减少后续事情波及到自己的可能。
踏马的,我真是一个蠢比,我怎么会同意和其他人一起组队呢?
走出去老远后,巴巴罗萨找了一棵不起眼的大树,快速而轻盈的攀爬上前后,立刻从自己的背包内掏出一些不明粉末洒在自己身上。
同时拉扯过背后带有迷彩的斗篷,将其裹在自己身上,密密实实的,一寸肌肤都不露在外面。
几乎在巴巴罗萨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的同时,他来时的方向,就传来了战斗的声音。
先是刀剑交击的细微脆响,接着是那个喊冷的蠢货的咆哮战吼。
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被激怒的狂暴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质感,即便隔着很远,巴巴罗萨都有一种错觉,自己所在树梢的雾水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从声音上能够判断出来,这个家伙很能打。
浓雾剧烈翻滚,隐约可见仓库废墟那边人影晃动,兵器挥舞带起的破空声“呜呜”作响,还有利器砍中硬物的沉闷噗嗤声和一种令人牙酸的嘶啦声,像是坚韧的皮革被强行割开。
但是在这里单兵战斗力再能打,只要达不到能够力敌千军的程度,他的战斗力就不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不,巴巴罗萨只是听了三分钟,远处的怒吼就戛然而止,刀剑交击声也消失不见,显然战斗中的一方被人弄死了。
真希望那个蠢货复活后,会汲取教训。
这里不再是城市,而是一个巨大、危险、属于冷血掠食者的巢穴。
那些嘶嘶声并非幻觉,是蛇人的语言,是它们在这片死亡水域中巡逻、交流的信号。
每一个阴影,每一片涟漪,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等到声音平息,并且过了半小时也没有蛇人往这边来的时候,巴巴罗萨才爬下树木。
等到他返回到那个仓库遗址的时候,果不其然,那个叫喊的家伙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场只留下一片战斗后留下来的痕迹。
巴巴罗萨在这里转悠了一圈后,他缓缓从腰间的皮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玻璃瓶,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粘在墙上的黑色鳞片取下,放入瓶中。
又快速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防水地图上标记下,刚才收集到的情报……这里附近极有可能有蛇人的巢穴。
作为侦察兵,信息就是生命,也是任务奖励的关键。
作为生存大师,巴巴罗萨更知道,在这片被拉米亚蛇人统治的沼泽中,暴露意味着死亡,而且很可能是被拖入冰冷泥沼深处,在窒息中被分食的漫长死亡。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死寂而充满杀机的墨绿色水域,身体如同融入环境的岩石,悄无声息地沿着来时的、相对稳固的废墟路径,向后撤去。
靴子再次陷入淤泥,但那“噗嗤”声,此刻听起来更像是这片吃人沼泽贪婪的吞咽。
苏瓦诺的港口早已沉没,现在盘踞其上的,是鳞片、毒牙与冰冷凝视的王国。
巴巴罗萨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第423章 苦
对克里斯感同身受的丢你雷姆,总算在限定时间内,将一切都搞定,把圣讨军给“哄出”巴格尼亚的地界,向着米尼西亚王国内的沿海地区——苏瓦诺地区前进了。
刚离开不久,圣讨军就遇到了米尼西亚人的阻拦,但是这个阻拦,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难民潮。
骑着高头大马,站在路边的丢你雷姆张大嘴巴,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前方的泥泞土路。
在他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米尼西亚平民,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甚至有人只是徒手抱着啼哭的婴儿,正以一种恒定的缓慢速度,朝着圣讨军刚刚离开的巴格尼亚方向涌来。
丢你雷姆目光所到之处,都能看到每一个人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惊恐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求生欲。
这一股难民潮正面与圣讨军的先锋给撞上了。
这一股庞大,沉默,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难民潮,如同粘稠的泥石流,正面撞上了圣讨军先锋部队整齐的队列。
预想中的冲击,哭喊,推搡并没有发生。相反,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的景象出现了。
当最前排的难民浑浊的目光触及那闪亮的盔甲,飘扬的双头鹰和齿轮旗帜时,难民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保持着沉默,只有车轮碾过泥泞的粘稠声响和压抑的喘息声在回荡。
然后在下一秒,丢你雷姆就看到了沉默的洪流开始分裂。
没有指挥,没有呼喊,只有一种在无数次逃亡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默契。
难民潮最前排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命地向道路两侧的泥泞田埂,灌木丛挤去,试图为这支代表着王国权威的军队让出一条通道。
后面不明所以的人被推挤着,也跟着向两旁涌去。
混乱开始了。
但这种混乱并非无序的冲撞,而是一种沉默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避让。
推着独轮车的老汉,手忙脚乱地想将沉重的车子拖下主路,车轮却陷在泥里,他佝偻着腰,用尽全身力气推拉,干裂的嘴唇紧闭,只有浑浊的汗水滚落。
背着巨大包裹的妇人,包裹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上半身,她踉跄着向旁边躲闪。
在这个过程中,包裹不小心刮蹭到路边的荆棘,扯破了布料,露出里面一点可怜的,可能是全家仅剩的口粮,她看都不敢看掉落的麦粒,只是更紧地护住包裹,缩进人堆。
抱着婴儿的母亲,惊恐地将孩子紧紧搂在胸前,用破烂的衣襟盖住婴儿的脸,仿佛那闪亮的盔甲和刀枪比身后的蛇人更可怕。
婴儿的啼哭被她死死捂在胸口,只剩下闷闷的呜咽。
几个半大的孩子,被大人慌乱地拉扯着,跌倒在泥水里,又迅速被拉起,沾满污泥的脸上只有茫然和恐惧,不敢哭出声。
整个难民潮,像一块巨大的,粘稠的,活着的幕布,被一双无形的手从中撕开。
圣讨军先锋部队的士兵们,连同他们的指挥官丢你雷姆,就这样突兀地,尴尬地,被放置在了这条由沉默的人墙构成的,狭窄而泥泞的通道中央。
玩家们和丢你雷姆的反应差不多,他们握着武器的手不知所措,脸上的表情尴尬而惊讶。
他们预想过抵抗,预想过战斗,甚至预想过屠杀,但从未预想过这种……沉默的避让。
这种避让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穿他们的盔甲。
对方没有攻击,没有谩骂,甚至没有哀求,只是用行动清晰地表达着,我们畏惧你们,远超过畏惧灾难本身,请你们离开,不要挡着我们唯一的生路。
空气凝固了,只有难民们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啜泣和身体摩擦,车轮挣扎的声响。
圣讨军玩家们骑在马上,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场巨大葬礼的不速之客,被无数双空洞,疲惫,带着深深戒惧的眼睛包围着。
那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在他们引以为傲的盔甲和旗帜上。
丢尼雷姆的嘴巴还微张着,最初的震惊已经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荒谬感。
他看着那个陷在泥里的独轮车老汉,看着那个捂紧孩子不敢哭的母亲,看着那些跌倒了又默默爬起的孩子……
这些本该是被米尼西亚人保护,也是他们这支圣讨军名义上要攻击的敌人。
而现在,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在沉默中不惜陷入更深的泥泞也要避开,却不是躲开、逃跑。
“这他妈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啊。”
丢你雷姆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出生于红旗下的他见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不是觉得威风,而是下意识的惶恐和难受。
为什么惶恐?
为什么难受?
丢你雷姆说不清楚,他在巴格尼亚当官的时候,因为一直在勤勉做事,很少出门去对平民耍威风,其次他经常接触的人也都是玩家。
玩家是什么人,丢你雷姆也是知道的,前者嘻嘻哈哈的,线下当大官的人,他们看来有点敬畏,游戏里当官的玩家算什么,他们会敬畏才奇怪。
所以,丢你雷姆虽然享受自己在巴格尼亚王国当官的权柄,却并没有真的鱼肉百姓。
丢尼雷姆下意识的用力挥了挥手,不是指向难民,而是示意自己的部下。
“兄弟们,靠边,让开道路,让他们先过。”
他的命令让玩家们如梦初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茫然,笨拙地操控着战马,尽量向道路两旁更边缘的地方挤去,试图让这条由难民让出的通道再拓宽一点点。
难民们似乎没有理解这个命令,或者不敢相信。
他们避让的动作停滞了,无数双眼睛带着更深的疑惑和警惕,聚焦在丢尼雷姆身上。
直到顶盔掼甲,一看就知道是骑士的玩家们真的开始向两旁挪动,甚至有几个跳下马,帮着去推那辆陷在泥里的独轮车时,凝固的人群才再次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谨慎的流动。
他们依旧沉默,依旧麻木,依旧惊恐,但方向坚定地朝着塔维茨基,朝着那个被头顶老爷视为敌人的巴格尼亚王国土地流去。
圣讨军的玩家们则被挤在路旁,成了这场庞大而绝望迁徙中的尴尬注脚。
丢你雷姆骑在马上,站在路边望着眼前无声流淌的人河,他用力挠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