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大明 第506节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不断发生,再加上某些人出手搭救,高拱才确保无恙。他张居正可不希望高肃卿的结局会落到自己头上呢,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的生死荣辱操于他人之手,他要掌握一切!

脑子里乱哄哄地转着,张居正又想到了这一次天子的态度。虽然从事情发生后,天子就一直站在他这一边,也在一力地挽留他,想叫他夺情,但多年的政坛沉浮还是叫张居正看出了内里的一些问题,他现在所做,压根就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万历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居正自认为天下间没一个人比自己更了解他了。毕竟是打小就悉心栽培的学生,他到底会做什么决定,因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张居正还是可以猜出个大概来的。

以他看来,万历对自己固然有所依赖,但也少不了敌视之意。早几年里,他更是因为一些偶发的事情对自己深怀戒惧,甚至有把自己除掉的心思。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才把这一想法给隐藏了起来。

不错,是隐藏而不是打消。虽然万历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看起来对自己也颇为尊敬,但其内心依然是对自己怀有敌意的。这从与皇帝的一些对视里,张居正能够清晰地感受出来。

本来,正因为有这一看法,张居正还有些担心皇帝会因为一时之气,顺势答应了自己的丁忧之请呢。但事实看来,小皇帝确实成熟了许多,至少已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朝廷少不了自己。

但随后皇帝的种种作法,却叫张居正更感不安了。他居然在群臣攻讦自己时护着自己,甚至在朝会上因此呵斥群臣。这等作法,实在和张居正判断中的天子完全不同哪。在他想来,对方是断然不肯为自己与朝臣对立的。

一丝苦笑自张居正的嘴角透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其实就算皇帝做这些,官员们也不会觉着皇帝有错的,反而会将更大的仇怨投放到自己身上。在他想来,这一点皇帝应该看不出来,可没想到,他居然就做了,而且做得如此果断!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果然在皇帝那番言辞之后,府门外叫骂的人比之前更多了,而且听说上疏弹劾自己的人也比之前要多了数倍。

“陛下,你这是要把我这副老骨头放到火上烤哪……只怕这次之后,我在朝廷里的声望必然会一落千丈了,难道这就是你的用意么?”张居正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若真是如此,你确实长大了许多。而若这是有人教给你的,那此人就必然是恨我入骨,非要置我于死地的大敌了!”想到这儿,他的目光再次一沉,想到了几日前从宫里传来的一个消息——自己请辞后次日,天子就召见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杨震密谈许久!

现在仔细想来,这事还真有可能是在杨震的指点下发生的。换句话说,万历正是听取了杨震的建议后,才果断为了自己去与朝臣争的。而其目的,还是要把自己置于朝臣的对立面了。

这个杨震,之前自己几次未能收拾了他,便暂时放在了一边。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而以张居正对他的了解,此人行事一贯狠绝,恐怕这些还不是对方对付自己的真正杀招,怕是接下来还有更难应付的麻烦呢。

想到这儿,一直端坐不动的张居正的身子便是一颤,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打从心底深处升了起来。只是仔细去想,却怎么也抓不住个所以然来。

镇抚司内,正凝神思索的杨震似有感触一般,突然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来。适时的,半掩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夏凯在外面叫了一声:“大人……”

“进来吧。”杨震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神来,看着这个手下来到跟前,就笑了下问道:“怎么样,可是张府门前有人带消息回来了?”

“大人果然神算。”夏凯呵呵一笑,拍了对方一记马屁:“确是那边的兄弟传了信回来,说是今日围在他府门前的人更多了,而张府依然大门紧闭,连一个回应都不敢出。照这么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张居正就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了。”

“你也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张居正岂是如此容易放弃之人?倘若他真要走,就不会等到今日了;而他既然打算留下,那即便又再多人的非议和责难,他也不会当回事的。”杨震果断地摇头道。

“可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即便厚颜留下来,在朝中的声望也已尽失,还怎么领袖群臣哪?只怕连人心都不会服他了吧?”

“人心?那算个什么东西?”杨震不屑地一撇嘴:“对那些官员来说,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倘若张居正依然拿捏着他们的升降大权,就连他们的俸禄多少都是由张阁老一言而决,他们敢不服从其调遣么?别看现在他们叫嚷得很凶,真到了那时候,他们依然会乖乖从命的。”

“可是……”夏凯颇有些不敢相信地道:“都这样了,他张居正真还会留下来么?即便天子再三挽留,可群臣这个态度,他也不好强留吧?”

“是啊,这次的事端确实闹得有些大了,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办法了。必须帮他一把了……”杨震摸着自己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道。

“帮他?”夏凯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既然事情闹得不小,那我就帮他们再添把柴火,让它更大些,直烧得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参与到这事中来,事情便好办多了。”杨震目光闪烁地说道:“而且,这件事情我已经吩咐胡戈去办了,想必这会儿,他人就该回来了吧。”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胡戈的声音:“大人……”

“进来吧。”杨震笑意更盛,看了一脸讶异的夏凯道:“怎么样,那两个人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回大人,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两人我们已都做了安排,想必这两日里,他二人便会按着咱们的意思去做些事情了。”胡戈微笑地答道。

没有理会一脸茫然的夏凯,杨震满意地冲胡戈一点头:“不错,接下来,大戏就要上演了,我们只需要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便可。”

第七百十六章 师生(上)

在大明官场之中,一向都有人将官员分为清流和浊流两类,而这种分类的依据可不是官员是贪官还是清官,而是其出身。只有科举里考中二甲以上的官员,才会被视作清流,至于三甲同进士以及以举人身份入仕的则被称作浊流。

另外,在某些人的眼里,务虚的官员,比如科道言官,或是礼部的一些官员,是为清流。而那些干实事,或是在地方担任亲民官的,也算半个浊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明朝廷里总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看法,清流官高贵过浊流官,他们的升迁也比浊流的要迅速和容易上许多。

而若问哪些清流官是最贵重的,那就非翰林院的人莫属了。

当一个人科举成绩拔群,在会试和殿试中一路披荆斩棘取得二甲以上的身份后,他就有考庶吉士的资格。而一旦考中了庶吉士,那就将被朝廷视作真正的人才,将会花大力气栽培,放到内阁行走,或是在翰林院中编纂史书与读书。

而一般来说,但凡是中了庶吉士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大明最高权力机构——内阁的一名成员,所以这也被人称作储相,也就是预备丞相。只此一点,就可看出翰林院在朝廷里有多么显贵的地位了,这甚至都比后世的中央党-校的地位更尊贵些。

至于翰林院里的那些官员,则根据年资以及考中科举时的成绩分为修撰、编修、检讨等等官职,而他们的具体事务,就是读书修史,以及学习,外加一点对朝政之事的评论。因为他们的身份实在是太清贵了,所以那些真正需要埋头苦干的事情反而轮不到他们来做,如此也就不可能犯什么错误了。

但也正因如此,这些翰林院中的官员在朝中的地位也不甚高,除了名声之外,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这里的人,最高也不过是六品,那也得在熬上几年之后才能升到的,而这时候,与他们同榜考中的官员早已有所作为了。当然,这就叫厚积薄发了,待他们养望养得够了,便可迅速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并在十几二十年间进入中枢要紧衙门为主官,甚至入内阁,或是作为天子与太子之类的讲官。

但至少在前面几年里,这些翰林院里的翰林的日子还是比较清苦而低调的。那两个被胡戈提到的吴中行和赵用贤就是这么不显眼,无权无势的官员。

对此,夏凯是很不理解的,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在如此大事上提到这么两个从未听说过姓名,也不可能对朝事有任何影响力的翰林院小官。这两人,一个是正七品的编修,一个是从七品的检讨,实在是翰林院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了。哪怕他们发了声,恐怕也没几个人会去听。

但事实却绝不简单,杨震也不可能去干一些完全无用的事情,而他所以刻意要提到这两位,只因为他们除了现在的翰林身份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张居正的弟子!

这二位,都是隆庆五年,张居正任会试主考时考中的进士。而遵照大明官场一贯以来的规矩,张居正就是他们在官场上的恩师了。而一般来说,大明朝廷里的关系中,这师徒关系是最亲近,也是最牢不可破的存在,甚至有时候比父子间的关系更甚,真正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作为张居正的弟子,这两人在翰林院里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已清苦了好些年头,但只要再撑上一段日子,很快他们就能进入中枢,成为朝廷里真正能说上话的人。

但现在,当张居正突然闹出这么一番事情后,他们所背负的压力可就大了。这也正是他们能靠着张居正在官场上享有一定便利后的附带责任了,既然有好处,自然也会有相应的风险。

在张居正曝出有心夺情之后,无论是外人还是翰林院里的同僚们,看他二人的眼神就彻底不对了。有时候,他们还能听到背后有人在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什么。似乎干出这等事情来的是他们二人一般。

对此,两人也甚是苦恼,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既不想,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与张居正划清界限,他们可是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的,虽然听着很不错,看着也似乎也前程远大,进入中枢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事实上,翰林院如他们一般的清流官员有太多了,一旦没了张居正这座大靠山,他们想出头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这座大靠山自身都出了问题,就叫他们更加纠结了,两人也商量了几次,都未能想出个妥善的办法来。

男人嘛,一旦犯了愁就爱喝酒,现在又有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就更容易一起去找地方喝上几杯,聊以解忧了。

在一座并不奢华,只供普通人用食的小酒楼里,放衙之后的二人就坐在有些空旷的二楼大堂上点了几样小菜,慢慢地喝起了酒来。没办法,这二位不但地位不高,就是收入也颇为微薄,自然不可能找那大酒楼叫上几样好菜好酒了。

只是这等苦酒劣酒喝入嘴后,两人便觉着这心就更苦了,面前的几碟子小菜也难以入口,只能相对苦笑起来。

“哎……老师也真是的,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实在不该如此做哪。”赵用贤拿起酒杯,最后又搁了回去,轻轻叹道。

吴中行的脾气比对方要稍微急躁些,也是皱着眉头道:“其实老师应该在得知事情后就不顾一切地回乡才是。这不光是朝廷制度的问题,更是人伦大事。我辈读书人,要是连这些都不能遵守,那就枉为人了。”

“可老师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哪。如今的朝局,完全由他一人在苦苦支撑,这一点就是天子也是深知的,所以才会极力挽留。他这一走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可这朝局怎么办,天下的大事又由谁来主持呢?”

听赵用贤这么一说,吴中行还真有些接不下话来了。作为张居正的弟子,他总不能说其实少了他张屠户,朝廷也不是非得吃带毛猪的吧。

话说到这儿,两人一时竟没有了再说的兴致,便拿起酒杯互相碰了下,便又吞咽下了一杯苦酒。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对于老师到底会不会离开还不是最关心的,他们更关心的,是自身会因此受到多大的影响。不过这种自私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是怎么都不可能宣诸于口的。

如此一来,二人便没了话说,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只想赶紧把这一顿饭打发了,各自回家。

这时,又有几名客人上了二楼,就坐在了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这几位看着也像是读书人,点的酒菜也不甚丰富,而在喝了几口酒后,他们谈话的声音就不觉响了起来,能叫赵吴二人能清晰地听入耳中。

首节 上一节 506/735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