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317节

张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于谦这种姿态,不仅更加温和,而且也表明了对兵权并不留恋的心迹。

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晃了一下张宁的眼睛,此时他才注意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阳光仿佛驱散了古色古香的房屋中的阴霾,也带来了一缕光明叫他心里一下子似乎就亮堂起来。雨后天晴,外面的空气感觉似乎特别清新,草木如洗涤过一般,天地明净。

张宁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道:“我觉得杨公所言极是,若诸公没有异议,即可下令兵器局安排调运火器。”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不久前我收到一封于谦的信,他请卸任江西防务。当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于侍郎临危受命,不可半途而废。这份奏请我驳了,杨公与他有师生之谊,是否也该通信劝劝?让于侍郎无须牵挂太多,安心于国事。”

杨士奇急忙站起来,拜道:“老臣代廷益向湘王请罪,随后定然修书责骂他一番,不明大义,有负皇上和湘王的重托!”

议事之后,几个大臣从大堂里同行出来。杨士奇神色淡定,随口对朱恒说道:“提请调拨火器之事,本应朱部堂说的,老夫今日似乎有越粗代庖之嫌。”

朱恒撸了一把凌乱的大胡子,颇有深意地露出一个笑容:“哪里哪里,杨公乃朝廷首辅大臣百官之寮,什么事提不得?下官就算想说,也得先与杨公商量才是。”

……

都昌县,于谦接连收到了从九江城快马送来的几份公文书信,都是武昌来的。

湘王接连驳回请辞奏文、咨文江西安排接收火器的公文,让于谦松了一口气又提起。此番他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按理是件好事,已试探出自己在湖广政权中的信任还未破坏;但接下来就将会亲历内战,于谦心里其实有点厌烦这种战争。

面对浩浩鄱阳湖,他多次自问所作所为。古之圣人云一日三省吾身,是否有过这样的迷茫,还是坚守着典籍中的训律作为准绳?

就在这时,一个将领走上城楼,脚上用力并拢站直身体,直着手臂抬了起来行了个礼。这将领是永定营的,所以才会用这种怪异的礼节。“禀大人,有客在城下求见,自称是大人的好友,名叫王俭。”

“王俭?”于谦顿时纳闷,他怎么又回来了,当然不是被抓回来的,否则哪来求见之说。于谦便道,“领上来见面。”

“遵命!”小将应答。

王俭风尘仆仆,一身布衣,头上用块脏兮兮的布包着,不知多久没换洗了。他走上来抱拳淡定地向于谦行礼,于谦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回王俭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以文字无声言论,他朗声说道:“学生心中有惑仍未解开,恩师可否留学生在鞍前马后?”

于谦道:“你投身在此,南京的家眷怎么办?”

王俭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身取义也。”

于谦沉吟片刻,王俭上次私见就应该瞒不过武昌耳目的,如今索性正大光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忽然之间,于谦很想把王俭留在身边,和他说说话。

好像王俭就是另一个自己,解他的惑,何尝又不是解自己的惑?

王俭只是个小角色,留在江西也没有说公开反叛,按理朝廷不至于抄家灭族大动干戈。可如果真的牵连了他的家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于谦不置可否,并未撵王俭走。

王俭这时便问:“恩师已做好准备与南直隶的官军大动干戈了?”

于谦板着脸道:“打仗就要死人,当兵吃粮报效国家,战死是应有归宿。我们能做的应该是约束军纪,免让兵变成匪祸及平民。这一仗注定无法避免,无论是宣德朝官军击败朱雀军,还是朱雀军击败官军,流血漂橹都是注定的结局!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终究要分出个胜负,湘王奉建文皇帝正朔,我等为此效命并无对错!”

他在试图说服王俭,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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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宫闱阴影

深宫的一间宫闱里,房里没有掌灯,光线十分昏暗。坐在上面椅子上的马皇后仿佛藏在阴影里,只见人影连脸都看不清。若非下面有个太监恭敬地面对她的方向,实难发现她正坐在那里。

“曹参,太子以前对你如何?”马皇后的声音有些阴沉。

太监忙道:“奴婢从小就在宫里,皇上太子就是奴婢的天,奴婢活着便是为了侍奉皇上太子。”

“很好。”马皇后道,“而今太子竟被奸人杀害,这些天杀的杀才!你应该怎么做?”

太监沉默了片刻,说道:“只要娘娘一句话,奴婢愿杀身殉太子,追随到九泉之下继续侍奉他。”

马皇后冷冷道:“这么做有什么用,岂不是让奸人逍遥自在?你应该为太子报仇!”

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生硬地重复道:“是,奴婢应记着太子殿下的仇……不知娘娘要奴婢做何事?”

马皇后道:“郭节的细作打探到一个消息,江西巡抚于谦私会伪朝奸细,这个奸细是为了游说于谦反叛朱文表而来,好让伪朝官军顺利攻占江西。这个奸细事后与南直隶来的同党联络,同党已经被妖妇的爪牙逮了拷问。所以于谦的事早就被朱文表摸得一清二楚,他还不自知。你给我带个信到江西去,叫于谦提防着点。”

太监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紧张地口齿不甚清楚地说:“此事取信于谦倒也不难,咱们既然知道这个消息,他心里便有计较……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马皇后手掌拍在椅子上,咬牙切齿道:“本宫听郭节说,湘王不愿对于谦轻举妄动,是想靠他稳住汉王降军几万人,江西没兵,不靠降军打不赢仗。而于谦只要心存异心,甚至反叛朱文表,江西之役就有得好看了!江西一败,湖广无险可守,迟早被一锅端了!哼哼,还想当皇帝,当太后?野心不小,我叫你当,下去当狗罢!”

太监曹参呆立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马皇后质问道:“你愿不愿意去?”

“奴婢、奴婢……只要娘娘下旨,奴婢不敢不……一百个愿意。”曹参又硬着头皮劝道,“不过还请娘娘三思而后行,这样的事似乎很难成功,咱们不在朝廷,官场上的虚实也了解不透,如此做太过冒险。计谋没成也还罢了,就怕万一事败,奴婢这卑贱性命自不要紧,恐娘娘授人以柄。”

马皇后怒道:“本宫都不怕,你怕什么?机会难寻,本宫绝不会放手。就算难成,也要试上一试。况且那于谦虽与咱们没来往,但他会把这种事向朱文表抖露出来不成?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万一被截获怎办?”曹参道。

马皇后这才寻思了一会儿,认真道:“郭节与许多在外的细作联络,也没被截获,你就是跑一趟就被截获了?你干什么吃的!别带书信了,直接去找于谦传口信。”

太监曹参不能不从,他的处境若是得罪了马皇后,还有什么活路?宫里头皇帝皇后不就是律法,杀个太监宫女只看心情,理由都不用,死个人和死条狗一样轻松。

……

但是不幸的事已经早先就被曹参言中,他被内侍省的密探逮捕了。

凤仪楼姚姬的房里传出了“哈哈……”的笑声,这种笑声是非常少见的。姚姬平素笑不露齿,稍微笑得多一点都要拿袖子遮掩一下,何曾像像现在这样哈哈大笑,半个楼都听得见?

一旁的白衣侍卫和正在禀事的秋叶都惊讶地呆了,等姚姬笑了好一阵、捧着小腹喘气总算停下来时,秋叶才继续说:“那太监一出宫门就被咱们的人盯上了,想来也稀奇,一个太监鬼鬼祟祟一副要远行的模样岂不蹊跷?但他也没犯事,咱们的人就一路跟着瞧个究竟,等他到了江西直奔都昌的路,咱们算是猜到他是真有事出去,可能是见于谦去的,都昌县那地方只能叫人想到于谦。

反正就是个太监,咱们就直接抓了搜查,但没搜出什么东西,遂用刑拷问。结果还没用到一半,那太监就什么招了,供词还让他亲笔写的。夫人请过目。”

姚姬拖着长裙,一手拿着一张纸有趣地诵读,一面在地板上信步慢走。她读了一段话,便挥了挥纸,说道:“她到底是皇后,碍于建文帝的面,以前我还不敢随便动她。就想着罢,反正看着跑不掉,以后慢慢与她清算一下多年的旧账;有时候我还担心呢,万一大事有变,世事难料,没机会了怎么办?现在倒好,自己洗干净了脖子往上送,唉,真是个蠢妇。”

姚姬低头思量,抬头唏嘘,一点也不急,好像在品味此刻胜利的喜悦滋味一般。她转头道:“这么蠢的一个人,我以前没少受她的欺凌。有一次还让太子装作中毒,想陷害老娘,差点没把老娘害死!”姚姬今天似乎有点反常,用词也不甚讲究,寻常她是从来不说脏字的人。

她问秋叶:“这么欺负过我的人,现在怎么觉得一点压力都没有?是她变得越来越蠢了,还是我变厉害了?”

秋叶小心答道:“应该是夫人厉害了,小人想陷害您这样的大人自是寻死。”

姚姬想了想,收住笑容,唤夏雨进来,吩咐道:“把供词送给湘王先看看,然后给郑洽郭节什么的人也瞧瞧。”

夏雨提醒道:“郑洽便罢了,郭节很清楚是建文帝马皇后的人,万一他们把东西毁了怎么办?”

姚姬“哼”了一声,没作理会。夏雨这才恍然道:“卑职一时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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