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1223节

林延潮道:“四书第三道破题‘圣人之心无常心’,这篇文章是你破的吧?”

袁可立垂头道:“是弟子作的。”

林延潮呷了口茶道:“你的文章我一眼就认出,此卷在书经房备卷中,这一题你用了四句承题,不仅语意繁复,甚至坏了格式,尽管你在策问答得甚好,但这等失误后面如何也补不回来,故而是我亲自将你黜落了!”

袁可立听了掩面试泪,然后哽咽道:“谢老师锤醒弟子,弟子今后必痛下苦功。”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是我的学生,故而我对你更加严厉,却不是怕落人口实,三年不长你若能夯实学问,功名覆手可得。”

“是,老师。”袁可立大声道。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道:“可立从学时日短,文章功底虽浅,尚入了荐卷。但是我遍索文章,却不见你的卷子,望龄,为何你的文章连荐卷都不入?”

陶望龄道:“回禀老师,因为弟子没写稿卷。”

陶望龄此言一出,徐火勃,袁可立二人都是骇然。

无论乡试,会试,每场考试考生都要将文章写在草稿上,最后誊正在考卷上。

最后受卷官收录考生卷子,要兼视草稿与考卷,若是有考卷,没有草稿,那么考生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对于陶望龄而言,没有写稿卷,那绝对不是失误,而是故意放弃考试。

譬如于慎行之兄于慎思,被誉为少年奇才,当年乡试时,入场被官兵搜检,强行脱去衣裳鞋袜,视考生为犯人。于是于慎思大怒,考试时不写稿卷,故而不录,从此再也没有赴过科举。

但是是何原因导致陶望龄不写稿卷,主动放弃入试资格呢?

林延潮闻言也有几分讶异,转念一想自己这位弟子不是不讲原因的人。于是他问道:“望龄,你为何不写稿卷是何缘故?”

陶望龄又道:“因为学生不明白,老师的学问在于经世致用,道在器中。但道如何之传,旁人询之,难道示器以人吗?这是弟子不能明白的。然后弟子身在考棚里正欲下笔时忽又心想,读书做官这难道就是我一生所求之事吗?”

“弟子从读书发蒙起,就觉得读书做官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为何当年漆雕开志于学道不欲仕进,夫子反而悦之。弟子不理解,于场屋里坐了三日两夜,如此念头一直涌上心头,以至于连稿卷也来不及写。”

听了陶望龄的话,旁人一般而言就说了,这个考生被考试折磨成这样,这万恶的科举啊。

或者是认为考生考得痴了,考试时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换了常人肯定是说,点拨什么?赶快看大夫要紧。

林延潮没有说话,旁人不知陶望龄的意思,他却明白了。

林延潮道:“当年孔子问漆雕开为何不出仕,他言吾学未能信也,故不愿做官,然后留书十三卷,成为儒学一脉。望龄,你举漆雕开的例子,也是因吾学未能信?还是因为其他呢?”

陶望龄神色一动,然后道:“弟子记得先生曾言,学问当下学而上达。下学凡是可用功,可言语者都在下学中,但凡不可用功,不可言语的都在上达中。老师言语精微,教育弟子都在下学之中,但上达之道,学生觉得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始终不能得之。”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下学而上达,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学问都在下学之中,没什么上达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学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与袁可立听得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林延潮与陶望龄在讲什么,什么是上达?什么是下学?这什么和什么,说的和天书一样。

但见陶望龄正色道:“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学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龄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后林延潮走到堂上,侧着头随意地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问道:“当年孔子问众弟子志向,子路,冉有有志于政,公西华愿任礼乐,三人之志都在事功,为何夫人哂之,唯独曾皙说来,沐风而歌,反而被孔子赞道‘吾与点也’,你们三人可知为何?”

林延潮说的是论语里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问三个弟子志向,子路说我要治理一个千乘之国,夹于大国之间,使之富强抵御外侮。

冉有说给我一个七八十里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来。

公西华说我愿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诸侯会见时,我在旁当个司仪。

孔子问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弹琴,孔子问他时,他才说我没什么志向,我只想春游踏青,沐风而歌而已。

孔子赞道,吾与点(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师,弟子以为读书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志向,犹如如器也,然而圣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们不要拘泥于器中,而寻乎于道。故而圣人赞许曾皙之言。”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头,徐火勃的学问大有长进。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见徐火勃开口却道:“我却不完全赞同兴公所见,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执,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却是没有意在。真正的君子,应该是随物赋形,而不是削足适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谁也不能服谁。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们二人说的都对,可以相取其长。孔子曾评价子贡说,汝器也。后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么圣人的意思,是在说子贡不是君子?”

“王阳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钝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学一而知百,这一点连颜回,明道(程颢)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芸芸众生,大多是钝根之人,困知勉行,学一知一。”

“孔子评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则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无实者可比,乃天下芸芸众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来问我取器,还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龄问吾,吾则言不器!”

听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龄抬起头来,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龄目光中则满是羡慕。

谁都可以听出,林延潮这话里对陶望龄深深之期许。

林延潮这话的意思,换了旁人问我要不要读书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会回答,君子的学问不在事功中得来,如何得来?如何成器?

但唯独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于器,反是束缚了你的才华。

这点与理学不同,理学主张就是君子不器,认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这就是道在器先。理学将任何具体于实务的功夫,都认为是形而下学,真正的君子应该掌握是道,以道御器。

林延潮没有否则这一点,不是理学提出道在器先,他就提出器在道先,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抬杠而抬杠没意思。

他主张是道在器中,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去追求不器的境界,反而落为不成器,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正确做法是在实践中掌握理论。

如孔子评价子贡,汝器也,这就是一句褒奖的话。

而君子不器,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是可以不在实务中追求理论,这就是生而知之。

庭院之中雨沫斜飞,林府上已是由远及近一盏一盏地点上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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